依旧是不变的死相,一股子浓浓的死气简直快把卷碧的小脸给淹没了,像是被烟熏黑似的。
顾燕飞纤长玉指捏住了卷碧小巧的下巴,微叹道:“现在有危险,你怕不怕?”
听顾燕飞这么问,卷碧半悬的心反而落了下来,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摇摇头道:
“奴婢不怕。”
有姑娘在,她不怕。
卷碧憨憨地露齿笑着,眼眸明亮坚定。
顾燕飞莞尔一笑:“放心,会没事的,只要你听话。”
“奴婢很听话的。”卷碧自信地点头道。
她别的自信没有,这一点还是很有自信的。
卷碧将圆脸又凑近了一点,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燕飞,问道:“姑娘要奴婢做什么?”
“不急。”顾燕飞随口道,唇边含着丝丝浅笑。
她转头朝窗外看去,一手放在窗槛上,另一手轻轻地摩挲起那柄被她放在桌上的短剑,似在把玩,又似若有所思。
雪没停,夹着冰粒的雪花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
她看的地方只是屋外的一堵墙壁,可卷碧约莫能猜到姑娘应该在看客院的方向。
不,或者说是——
那位夏公子。
被她们惦记着的夏公子此刻正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客院的一扇窗户前,静静地望着主院的方向。
他妖魅斜挑的凤目中幽黯如墨染,深沉如潭。
几粒雪粒落在他鸦青长睫上,似有几滴泪花沾在了睫毛上。
他在笑,红唇微微弯起,笑容妖娆,可眼底却毫无温度,比那万丈风雪还要寒冷,绝美的脸上仿佛戴着一张名为笑的面具似的。
一袭红衣如血,发髻上插着一支红玉簪,整个人宛如那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般妖艳,周身萦绕着一种妖异而又危险的矛盾气质。
屋里黑黢黢的一片,没有点灯,一阵大风刮过,洁白雪花自窗口飘了一地,宛如撒下一片银色的月光。
后方一丈外,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站在如墨的阴影中,沉默不语,似乎鬼魅般毫无存在感,恭敬地半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前方的青年。
一道苍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了进来,屋内的黑暗丝毫不影响他的穿行。
满头银发的老者步履矫健地在少年身边走过,在距离夏公子三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身上沾染的雪花很快就变成了点点水滴。
老者躬身抱拳,沉声禀道:“公子,都安排好了。”
“属下刚才在这庄子周围走了一圈,仔细查看过了,这里都是些寻常的乡下人,老壮青少都有,而且全都不是练家子,最多十几个青壮汉有一股蛮劲。”
“属下发现,半个多时辰前曾有一些马车来过这里,但全都已经走了,看方向是回京了。今晚雪大,那些车辙印已经快被遮掩住了。”
“属下还听几个庄里人在说,今晚风大,主家让关好门窗,锁好马圈,熄了灯火、炉火,全都早些睡下。”
“现在瞧着灯已经熄了,这庄子里的人应该都歇下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老者才微微抬眼,看向前方青年俊美到近乎冶艳的面庞,那双锐利的老眼中闪着凛冽的杀意。
雪化成的水滴从老者的袖口慢吞吞地落下,弄湿了下方的地面。
那细微的滴答声在外面的风雪声掩盖下轻得几不可闻。
“倒是个聪明之人。”夏公子低声道,似赞,又似若有所思。
他妖艳如血的唇间飘出一声犹如雪落冰河的轻笑,让闻者遍体生寒。
“……”老者不解地再次抬眼看向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忐忑。
“她看出来了。”夏公子肯定地说道,勾唇一笑,信手折下了窗口的一朵红梅。
那修长无瑕的手指间戴着一个血红色的指环,指环似红玉又似金属,上面刻着细致繁复的纹路,鲜艳的大红色映衬得他的手冷白如霜。
他凝望着主院的方向。
此刻这偌大的庄子,也唯有那里还闪着些许灯光,犹如一颗无边暗夜中的明珠,诱惑着人飞蛾扑火。
老者以及后方的其他人也顺着他的目光朝主院方向望去。
老者瞳孔翕动,脸上露出肃然之色,此刻才慢一拍地意识到公子话中的意思。
这个庄子的主人竟然发现了他们的意图,是看破了他们的身份,亦或是……
罢了,是什么都无所谓!
只是弹指间,老者的神色变了好几变,从惊诧、肃然变得杀气腾腾。
唯有立于窗前的夏公子表情不变,手指轻轻地捻动着那朵娇弱的红梅,红艳的花瓣微微颤颤,几片雪花轻轻飘在他指间。
他又是一笑,诡魅阴柔,声音如歌似吟:“有意思。”
他在笑,笑意始终不及眼底。
无论对方是否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他的眼眸从一开始就很平静,像冰封千年的冰面,又像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众生皆蝼蚁,无人能入他的眼。
他唇畔的笑容又深了三分,如那妖艳的地狱之花在黑夜中瞬间绽放,红艳欲流,比他指间的那朵红梅还要夺目。
寒风呼呼地刮了两下,将地上的残枝粗暴地卷起,重重地撞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枝叶散开,粉身碎骨。
夏公子慢慢地转过了身,话锋一转:“我们的三皇子殿下出京了吗?”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有了一种极微妙的变化,亲昵柔软,就像是一把冰剑裹了糖霜似的。
老者定了定神,把庄子的事先压下,心神回到了此行的正事上,恭敬地答道:“公子,人已经到了七里亭。”
“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到这里。”
老者的瞳孔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说完了正事后,他就垂首静立着,与那小厮一样的动作与表情,全都毕恭毕敬。
浓墨般的黑暗中,这一老一少就像是两把染血的长刀杀气凛然地静立着。
四周一片静谧。
屋外的落雪声就越发清晰可闻,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夏公子拈着红梅的手悠然垂落,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动手吧。”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那朵娇艳的红梅随垂手的动作,被他随手抛出,如血滴般洒出一条弧线。
听另外两人的耳中,就变成了一个字:
杀!
即便他没说对谁动手,但在场的一老一少全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一句话,就决定了这个庄子里上百人的性命将无一幸免。
第126章
两人动作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了下去,双手皆是抱拳。
早就尝过无数鲜血滋味的长刀在这一瞬齐齐出鞘了,闪着杀伐之气。
这一老一少寒气四溢,夏公子却依然浅笑盈盈。
对于夏公子而言,这上百条人命似乎根本微不足道,他只是信手为止,就像那朵被他顺手折下的红梅。
既然荏弱,就注定被蹂躏。
既然卑微,就注定被践踏。
这是命。
“呱……”
遥远的方向似又有鸦鸣声若有似无地传来,单膝跪地的老者正要起身,却听窗外传来一道高亢的女音:“夏公子,我家姑娘让我来递一句话!”
风雪中,哪怕少女努力高喊,声音依然被寒风吹散了些许。
卷碧遥遥地站在客院的门口,身上罩着一件又大又厚实的斗篷,一手提着一盏小小的玻璃灯笼,目光望着立于窗边的丽色青年。
她的右手在斗篷里紧紧地抓着灯笼的把手,脖子一阵发凉,感觉黑暗中仿佛有一双双眼睛盯着她。
夏公子半侧着脸,目光低垂,连头也没抬一下,就像是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
一朵雪花轻轻落在他鼻尖,他依然一动不动。
窗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风雪,满天都是银白色,而青年隐匿于黑黢黢的窗后,唯有半边下巴露在雪光中。
这道窗口仿佛一道清晰的界线把窗内与窗外分成了两个世界,泾渭分明。
只是这么看着窗后的人,卷碧的心里就有些害怕,小心脏怦怦乱跳,几乎快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但表情十分坚定。
“放心。”
姑娘轻柔的话语再次回响在她耳边,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卷碧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
见窗后没动静,她哆哆嗦嗦地提着灯笼再朝夏公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同时把藏在斗篷里的左手伸了出来,将拳头展开,掌心朝上。
那被冻得发红的掌心中央,躺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雪白纸鹤。
呼啸的寒风刮过,那只纸鹤轻飘飘地被风吹了起来,一点点地往上方飘去。
在离开掌心的那一刻,纸鹤展开了翅膀,仿佛活了一样,随着风朝窗口的方向飞了过去。
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中,那洁白的纸鹤似乎闪着莹莹的微光,如梦似幻。
寒风强劲,几乎将枝头密密匝匝的梅花尽数撕碎、扯落,却待这只小巧脆弱的纸鹤分外温柔,将它轻轻巧巧地送走,一直护送至黑暗的窗户中。
“……”卷碧双眸瞪得浑圆,心里默默地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