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怔然良久,掐算了一下日子,约莫是七月初。她想起七夕那日谢家嫂嫂邀她一同种的五生盆。当真如此灵验?
锦瑟送走郎中折回来时, 面上难掩喜色,她略有些激动地对姜韫道:“贺喜娘子。”她前些时日还正跟着姜韫发愁子嗣之事,转头便迎来这么一桩喜事, 当真是可喜可贺。
姜韫半晌未回神, 怔忪地轻抚着小腹。
“怪奴婢粗心大意的,让娘子有了身孕还四处颠沛……”锦瑟越说越后怕, 面上喜色渐渐冷却下来,“娘子当真要眼下便立时动身回关东吗?这路上颠簸起来, 您怎么受得住?可这幽州城也委实不是久留之地……”
姜韫闻言也立时从怔然中惊醒,来不及体会这意外之喜,便又坠入重重忧虑之中。
当务之急是在这战乱连绵之时,好好保住这个孩子。
“奴婢去着人出城通禀侯爷一声?”锦瑟自觉这等大事也该让永平侯一道来商量定夺, 便如此问。
姜韫刚准备颔首应下, 又顿住了:“不必,待他回府,我自告知他便是了。”
城外金戈未止, 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容不得半点分心。
锦瑟领命,又转头出去为她煎药了。
药煎好后晾温了便送进来了,姜韫接过白瓷碗,一口闷了下去,倒也不觉得苦。
只是这夜沈煜并未回府,虽则在她意料之中,心中却仍难免有些微失望。
城里城外不过咫尺之距,但凡兵戈稍歇,沈煜便能回府一趟。
姜韫耐着性子调理身子,虽则不再贸然出府去了,却仍时刻紧盯着外界的消息。
如此一连七八日,不见城外胜负分晓之意,也不曾见到沈煜的人影。
到第九日,城中开始有异动了,诸如这一仗要败给句骊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姜韫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险些摔了手里的琉璃盏。
她当即沉了脸,冷声吩咐:“去仔细查一查谣言是从哪传出来的。”
几个侍从恭敬地领命出去了。
锦瑟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接过了她手里的琉璃盏,柔声抚慰她。
姜韫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句,脑中思绪纷飞。
区区一个句骊不至于把沈煜逼上绝路,先时他手上两三万兵马都分毫不惧的,如今与京都调过来的兵马会合,实力大增,又怎会与句骊胶着至此?这哪里是大梁和句骊之争,分明是皇帝和沈煜之间的争斗。
然而还未待她查清谣言源头,城中便彻底乱了,一时间人人自危,大批大批的百姓收拾家当出城南下避难。
到这时候,连谢府也坐不住了。谢如锦见幽州情况日渐不妙,到底再瞒不住谢家长辈。外祖父母知晓她人在幽州,立马火急火燎地派人来接她回关东。
来接她的人进幽州城时已入了夜,姜韫不紧不慢地起身,请人进府喝了杯茶。
“……娘子,城里眼见着便要乱了,您得拿个主意,若是要走,还是早些动身为好。”锦瑟一面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一面忧心地道。
姜韫垂着眼未接话,移步至窗边,让锦瑟支开窗牖,静静地往外瞧了两眼。
盈盈如水的月光洒满了庭院,本是静谧又悠然的画面,却平添了萧瑟和冷意。窗边刮着晚风,入秋后北方冷得格外快,夏日残存的暑气一晃就过去了。
锦瑟自身后为她披上了一层夹衣。
姜韫伸手拢了拢衣襟,望着窗外树枝桠上摇摇欲坠的叶子,声音很轻地拿了主意:“明日一早便动身。”
只再等他一晚。
安顿好谢府的人后,锦瑟便服侍姜韫沐浴更衣,上榻歇息了。
午夜时分,姜韫刚合上眼,便被屋外不小的动静惊醒了。
脚步声凌乱无序,砰砰砰地由远及近。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下意识抚了抚小腹,随后不疾不徐地坐起身来。
透过半掩着的窗往外瞧,屋外火光点点,荧如白昼。
姜韫蹙了下眉。
锦瑟睁着惺忪的睡眼进来了,惊慌道:“娘子,有人闯进府里来了!”
她听见响动,原以为是姑爷回府了,谁曾想一队人马毫无礼数地破门而入,上来便是要见姜韫。
姜韫眉心紧锁,一面加紧穿戴整齐,一面听锦瑟禀报所见所闻。
“李晟?”她听到这个名讳,动作一顿,不由侧头问。
锦瑟颔首,为她系好腰间的裙带,道:“领头那个报的就是这名讳,说是幽州刺史。”
见姜韫垂眼思忖,锦瑟这才想起来,之前给姑爷塞舞姬的不就是这位幽州刺史李晟吗?
“叫他去正厅候着。”
“奴婢去多叫几个人在正厅守着?”
姜韫不置可否。
二人一道往正厅去的时候,锦瑟本有些慌神,侧眸见姜韫一脸的气定神闲、不慌不忙,便又稍稍安了些心神。
姜韫踏进正厅之时,那位不速之客正坐在上首喝茶,见她进来了,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敷衍地讲了下礼数。
她眯眼细瞧了几眼。这幽州刺史李晟比她预想中的要年轻些,瞧着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已然是镇守边疆的一州之长了。沈煜手里那近三万的幽州铁骑原是这李晟一手练出来的强兵。
她目光稍往下,瞥见他身上软甲缝隙里的血污。
“事出紧急,惊扰沈夫人歇息,乃本官之过。”李晟话里客气,语气神色却是半分歉意也不曾有的,“眼下夫人既已醒了,便连夜随本官动身出城吧。”
锦瑟惊吓不已,正欲出言之时,被姜韫一个眼神按捺住了。
“李太守是奉何人之意?”姜韫问这话时,察觉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不悦和傲慢。
李晟脸色有些沉,正欲开口之时,便听她又问了句——
“是永平侯?”虽是问话,语气却是笃定的。
李晟讶然抬起眼,旋即又沉着脸道:“沈夫人既已知晓,还请抓紧时辰随本官出城。侯爷让本官给夫人带句话,夫人只管回关东候他凯旋便是。”
姜韫抿了下唇,沉默地重又审视他片刻,忽然问:“太守是陇西人?”
李晟明显顿了一下。
姜韫已然得到了答案,便也不再多问了。
“太守稍候。”言罢,她便折身出了正厅。
一出了正厅,锦瑟便忍不住急急发问:“娘子,您真要出城吗?那人当真是奉侯爷之命?”
姜韫疾步往正房去,耐下心解释:“他才从战场上回城的,正交战之时,他毫无道理回城来管我这一介后宅妇人的死活。况且他乃一州之长官,除了沈煜,无人能使唤得动他。再者,他恐怕是沈煜早先埋在幽州的棋,陇西李氏,可不就是我那婆母的娘家吗?”
至于沈煜为何派这么个大人物来送她出幽州,她心中还未有定论。
官不小,脾气架子也不小。
“去叫谢府的人跟在后面,一道出城。”姜韫捋了捋,一一吩咐下去。
待得一行人收整完毕,姜韫搭着锦瑟的手上马车。夜里点了火折子仍是昏暗难视,她留神紧盯着脚下,以防不慎踩空摔了。
未料动作太慢,惹得那李晟打马而来不耐地催促。
锦瑟恼了,她才不管是什么大官呢,当即抬眼瞪了过去:“我家夫人有孕在身,劳烦太守客气些!”
姜韫阻止不及,轻蹙了下眉。
那李晟闻言像是愣了一下,下一瞬又哼笑了一声,嘲讽意味分毫不掩:“怪道他偏要遣某来送你出城,原是为了留子嗣。”
姜韫侧眸睨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冷。
李晟言罢,便头也不回地打马往前去了。
有幽州长官护送,马车趁着夜色,出城南下一路分外顺畅。
马车行进太快,颠得难受至极,姜韫忍了又忍,在出城后不久叫了停。
李晟不情不愿地让马车停下来了,虽则脸色不善,到底并未多说些什么。
不论是永平侯夫人这个名头,还是姜家长房嫡女的身份,他都惹不太起。昨夜若不是气头上,也不至于态度如此恶劣。
他取了只水囊送了过去,却不见姜韫接下。
姜韫脸色苍白坐在车沿透气,实在懒得搭理他。
李晟的手僵在半空中,只好又收回来了。他火气又起来了,面无表情地问,又是昨夜那副讥讽的口气:“沈夫人不是在闹和离吗?怎么跑到幽州来玩什么同生共死的把戏?”他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妾室,被永平侯带在身边解闷儿的。被安排了这么个任务,才知晓这位原是正房,京城姜家那位嫡出的天之娇女。
只是姜家又怎样?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不安安分分待在后宅,偏要跑出来给男人添乱。沈煜仗着身份高、有本事,拿利益置换,对他颐指气使也就罢了。一个后宅妇人,眼高于顶个什么劲儿?
姜韫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
“沈煜许诺你什么,让你再不情愿也要来送我出城?”她淡声问。
李晟惊了一下,半晌没再说话。
姜韫越发觉得沈煜特意用李晟这个人是别有用意的,只是除了一路上更顺畅更安全外,她还未琢磨清楚。
她抬头望了眼天际,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