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则静静打量了他一阵。沈煜当真不曾食言,姜韬果真是全须全尾的。李晟尚且受了些擦伤,而姜韬除了脸黑了些,和之前那一回相见时几无差别。
她转身移步进帐里去了。
越走越近,那团人影在她眼里也越来越清晰。
沈煜静静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身上添了好几处新伤,左胸口的那处箭伤最严重,用厚厚的绷带包扎着,却仍隐隐渗着血。
姜韫轻手轻脚地坐在榻沿,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脸。即使是昏迷中,他眉头仍是紧锁着呢,浓密的眼睫垂在眼睑下,在帐中油灯下映出一小片阴影,薄唇紧闭着,毫无血色。
姜韫宁愿相信他是睡着了。
那个凶名赫赫的杀神沈煜,怎么会把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她抬手自他下颌处移向他的脖颈,却不见他如往常那般警觉地睁眼反掐住她的手。
姜韫泄了气,静静坐在榻边望着他。脑中思绪纷杂如麻,她却一件也不愿分神想。
不知过了多久,锦瑟在她耳旁道:“娘子,七郎仍跪在外面……夜里地上凉,可他谁劝也不听。”
姜韫恍惚才想起来这茬,目光移过去,怔忪了一会儿,才道:“让他回去。他如今在军营里,若犯了事,自有军法处置,在这儿跪着有何用?”
锦瑟出去传了话。
好不容易劝走了姜韬,锦瑟转身进帐之时,瞧见帐内自家娘子额头抵着永平侯的肩,嘴唇翕动,似是正低语着什么,便又退了出来。
帐内,姜韫声音很低很轻,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仗着无人听得见,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有身孕了你是知道的吧?我很欢喜这个孩子,你知我从未想过我会有亲生的子嗣,实乃意外之喜。可你这样,要我该如何是好?”
姜韫言及此微抬起头来瞧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说好了要凯旋来关东接她回京,却这般死气沉沉地躺在这儿。
她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恍惚道:“我不怪你了。”
怨恨太费劲,让她甚至分不出一点勇气去爱。打今儿起,往日的那些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吧。
沈煜依旧僵硬地躺着,什么也听不见。
姜韫低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不惊波涛,却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帐内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闻久了委实是令她有些难受,不多时,她起身出了帐子。
晚风微凉,雨晌午过后便停了,鼻息间满是草地的清香。火把熄了少许,已是后半夜了。
李晟在帐外不远处静静站着。见人出来了,他便移步近前去,见她形容憔悴,语气到底还是和缓了些:“军医言毒素已清,已无大碍,这两日便应是能醒了。”
姜韫闻言轻轻颔首,心定了不少。
她抬眼时正好瞧见李晟的侍从慌里慌张地上前来禀告了什么,紧接着便见李晟脸色铁青起来。
“带兵去哪呢?”他咬牙切齿地问。
姜韫也跟着蹙了眉。趁沈煜昏迷不醒之时,有人要造反不成?
“往东去并州包抄句骊的后路……”
“这时候带兵撤了分明是想弃了幽州城,真是急功近利。”李晟的声音已然气愤得压不住了。
姜韫心知他在指何人。能调兵撤兵的,这个军营里除了沈煜,只剩下援军主帅。皇帝此次自京城调来的神策军,主帅是英国公世子,便是宫里那位新晋皇后,先时淑妃的嫡亲兄长。
这位英国公世子也是跟着父辈们在战场上历练了好些年的,只是一直不曾冒头,功勋平平。如今自家嫡亲的妹妹做了皇后,嫡亲的侄儿眼见便要成为储君,这英国公世子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无非是皇帝攻击沈煜的一枚棋子罢了。今夜来军营的路上,她便也打听清楚了。此战若不是英国公世子固执己见,延误战机,沈煜也不至于孤军奋战,以身涉险。
姜韫咬了咬牙,道:“先拖延一阵,待永平侯醒了再做决断。”
李晟闻言下意识问:“这要如何拖?”
姜韫不咸不淡乜他一眼:“这是你幽州的地盘,你动点手脚不容易得很?”
“英国公府的人,对水产过敏,遗传的,略沾一点,便浑身起疹子,三五日下不了榻。”她语气淡淡。
宫里的那位新晋的皇后殿下便是如此,为了栽赃她,不惜自个儿吃了一整碟蟹黄酥。
李晟讶然:“你怎么知道此事?”他语带不屑,“你们女人真是净整这些下三滥的伎俩……”
姜韫冷笑:“李太守瞧不上,便不用便是,自个儿想法子拖延吧。”
诚心站在皇帝那头的棋子,到现在这份儿上只想着早些弄死了沈煜回京交差,哪里是三言两语或是蝇头小利便能让其缴械投降、弃暗投明?别指望利益当前,他还能惦记往日那点子旧情。明招行不通,那便暗着来。光明磊落不是给仇敌用的,要紧的是要把人先给扣下,把那好几万援军给留住。
李晟搓手顿脚想不出来辙,灰溜溜地照做了。
天蒙蒙亮时,姜韫远远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粥被端着往英国公世子帐子里送。
她昨个儿白日里睡得多,适才回沈煜的帐子里小憩了一会儿,便又精神了,眼下也不觉得困倦。身旁的锦瑟打了个哈欠,忧心忡忡地问她累不累。
姜韫摇了摇头,抬手轻抚着小腹,正欲移步往主将帐中去之时,忽见那碗粥不慎被人给撞泼了!
姜韫瞠目,目光往那撞人的兵卒刺过去,却忽然僵了一下。
她顿了一会儿,旋即转身离开,不再去管那碗被泼掉的粥了。
她径直进了主将的帐子,恰巧撞上出来的军医。
那军医对她行了礼:“见过侯夫人。”
“他如何了?”姜韫沉声问。
那军医答:“毒素褪干净了,不出今明两日,侯爷必然能苏醒。”
姜韫不轻不重地道了句“辛苦”,转头不疾不徐地移步进了帐子。
沈煜仍是如昨夜那般躺着,一动不动。
姜韫垂眼一寸一寸地勾画他的眉眼轮廓,静了半晌后,忽然启唇道:“你若是再不醒,我便生下这孩子改嫁,总不能让它没了父亲不是?”
她言及此咬了下唇,故意气他:“你说便让他姓崔如何?”
话音刚落,她便正正对上了沈煜炯炯有神的一双眼。
沈煜还未出声,便见姜韫倏地眼眸氤氲起来,晶莹的泪水悬于眼眶,欲坠不坠。
姜韫微侧过脸,把眼泪给眨回去。还未得逞,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了。
“不是有意瞒着你,你别生气。”沈煜将人揽进怀里,下颌搁在她肩窝,声音嘶哑,言罢,在她后颈落下一个轻柔缠绵的吻。
第62章 温存 夫君?
姜韫被沈煜揽在怀里, 身子有些僵,语气硬邦邦的:“何时醒的?”
沈煜只低沉道:“夫人睡着的时候。”
其实她在他耳旁絮絮叨叨的那些话,他皆听见了, 只那会儿仍睁不开眼,意识却渐渐明晰起来。后来他终于掀开了眼皮子, 便见她静静地伏在榻边小憩, 便也不忍心吵她。
姜韫想起适才她醒了便火急火燎地出去验收情况, 便不曾细细察看沈煜, 不由有些懊恼。
“为何要拦下那碗粥?”她蹙眉问。
沈煜一面低头在她颈间流连,一面浑不在意地道:“让他带兵跑了便是。”
姜韫扭过头来瞧他,眯了眯眼。
敢情他早把陷阱挖好了, 就等着英国公世子跳进去呢?这半真半假的昏迷想来也是障眼法。亏她真心实意地为他提心吊胆了一整个日夜。
她思及此,撇了撇嘴,复又扭过头不理他。
沈煜伸手往她腰间探去, 触及她尚平坦的小腹, 有些迟疑地摩挲了几下。
姜韫下意识伸手想将他的手掌给移开,在覆住他手背之时, 又顿住了。
他反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柔荑,轻叹了口气。
“作甚叹气?”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让夫人受委屈了。”
姜韫眼眶有些酸, 喃喃道:“还不是怨你。”
沈煜“嗯”了一声:“怨我。”
她不作声了,由着他搂着,任他温热的呼吸一气儿喷洒在她的肩窝。两相沉默了片刻,直至她身子有些僵了, 想换个姿势, 欲挣开他时,念及他的伤势,又作罢了。
他察觉了, 将人扭过来在榻边坐下,又搂着她纤细的腰,低头吻她。
这吻轻柔中又隐隐透着强势,代替千言万语诉尽情意。
姜韫微怔,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不甘示弱地回吻他。
二人缠缠绵绵了良久,间隙里,他问:“我让李晟护送夫人回关东,夫人为何又回来了?”
她轻喘着气回:“本是要走的,半道上得了消息又折回来了……韬儿我也见了,要你护他周全,不是让你把命搭给他。不论你如何筹谋,你和韬儿都要全须全尾地回来。”
沈煜顿了下,又重重地吻上她润泽的唇。
她却想到昨日以来的后怕,忍不住又微红了眼眸。
他轻吻她微颤的眼睫,沉声道:“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