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脊背,忽地动作一顿,怕又把她弄醒了,遂又收回手,闭上了眼,嘴唇抿出一条微微上扬的弧线。
入睡前,他在心里琢磨,怎么将她多留在幽州几日。好歹在他眼皮子底下养着,不叫她再这么瘦下去了。
沈煜一夜无梦,倒是姜韫陡然换了榻,睡不大安稳,零零碎碎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先是梦见沈煜缠着她要她唤他“夫君”,她不肯,他便发了狠一下下折腾她,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哭哭啼啼的……
又梦到婴孩的哭闹声,像是隔着层厚厚的雾,朦朦胧胧的,忽远忽近,不大听得清。她循着声音去寻,却怎么也寻不见,在浓浓迷雾之中四处穿行,最后迷失在云雾里,出不来了。
翌日,姜韫醒来之时,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回头一望,榻边空空,沈煜已然起身出去了。
她正欲唤锦瑟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之时,便见沈煜打帘进来了,见她醒了,不由问:“早膳想吃些什么?”
姜韫瞧他两眼,随口点了几道常见的糕点小菜,尔后唤锦瑟进来了。
待得她梳洗穿戴后,二人一道在正厅用早膳。
席间,姜韫忽然搁下筷子,道:“往后给侯爷生养子嗣的妾室,需得由我来挑,长子要寄养在我的名下。”
昨夜梦里那婴孩的哭声在她脑中一遍遍回放,让人头疼。
子嗣委实是个问题。
第58章 刀光 夫人留步。
沈煜正欲接话之时, 亲兵领着一身戎装的姜韬进府来了。
姜韫闻声立时抬眼望过去,便见姜韬僵着脸迈步进厅,遥遥隔着些距离, 向上首坐着的沈煜和她行礼问安。
她沉着脸,招手让人近前来。
姜韬嘴唇紧抿, 挪似的过去了。
姜韫呼吸轻颤, 细细端详他。数月不见, 少年似乎身条又拔高了些, 瘦了,也晒黑了,不复京城养出来的一身细皮嫩肉。
姜韬原以为她张口便要训斥他, 低眉顺眼地准备认错,未料半晌不闻她出声,一抬眼, 便见她眼眶微红, 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瞧着像是要哭了。
“……阿姊。”他怔然之下, 下意识轻唤了她一声,旁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了, 想出言劝她,却发现言语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
是他不懂事,让阿姊忧心难过。然到如今这份儿上,断无回头之路了。
“阿姊你别这么瞧着我, 你要打要罚, 我都受着。”姜韬说着,微侧过头去,避开了姜韫的目光。
沈煜见姜韫脸色苍白, 眼尾微红,伸手在桌案底下握住了她的手,轻捏了一下。
他又转头瞥了眼姜韬,道:“我罚过他了,依军法折半打了十鞭子。”
姜韫呼吸一顿,蹙了眉:“你打他作甚?”
“犯了错自然该打,”沈煜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解了解糕点的甜腻,“往后便不会再折半了。”
姜韫沉默了片刻,抬眼瞧着姜韬,冷声道:“你是该打。胆子见长,敢瞒着我和父亲独身一人去上战场。如今见也见过了,明日便跟我回关东去。”
“我不回去!” 姜韬急眼了,扭头求救似的望向沈煜,“我便跟着姐夫就好,阿姊你不必担忧我,等仗打完了,我和姐夫一道去关东接你回京……”
未料他姐夫压根儿就不搭理他,兀自转头叫人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补粥,用瓷勺轻舀,送至唇边吹了吹,吹凉了才伸手将那勺粥递给他阿姊。
姜韫不接,只沉沉盯着姜韬。
姜韬瞧他阿姊两眼,又转头望向沈煜。
正着急该如何是好之时,便见姜韫猛然站起身,拂袖而去,移步往厢房去。
姜韬怔了一下,下意识便想跟上去,刚迈出一步,被一旁跟着起身的沈煜甩了个眼刀,又生生僵在了原地。
沈煜端着那碗粥,不疾不徐地起身,使眼色示意姜韬止步,压低声音道:“你先出城去。”
姜韬闻言,不由道:“可阿姊她……”
“听我的便是了。”沈煜丢下一句,便端着药粥往厢房去了。
厢房门随之紧闭。
独留姜韬一人立在原地,怔忪地望着那雕花门。
厢房内,姜韫正翻箱倒柜地寻东西,统共也只带了一只箱笼的行李,却不知为何怎么翻也翻不出来。
沈煜端着粥,见状不由拧了下眉,问:“寻何物?让人进来找便是了。”
姜韫不搭理他,兀自埋头整理行李,半晌后颓然坐在茵褥上,神情恹恹。
他移步过去,将药粥搁在案几上,轻舀了几下,又舀了勺送至她嘴边,道:“把这碗粥喝了吧。”
她抬起头,瞧他两眼,顿了下,就着他的手,张嘴吞下了那勺粥。
虽则隐隐带着药味儿,味道却是清甜的。
“在找何物?”沈煜一面又舀了一勺喂她,一面又问。
姜韫又咽下一勺,才道:“匕首。”
那把出嫁前姜韬赠予她防身用的匕首,如今也用不上了。离京时便带在身上,离开关东也带着。
“给姜韬的?”他又舀了一勺。
她颔首,不再多言了,闷头一勺勺吃完了那碗粥。胃里暖洋洋的,精神也好些了。
后来叫锦瑟进来,才在箱笼最底下找到了那只匕首。
沈煜瞥了眼,接过来在手里把玩了两下,赞叹道:“玄铁,倒的确是把好刀。”
姜韫有些心虚。那把匕首曾在新婚夜,被她藏在榻沿。
她侧头吩咐锦瑟将这把匕首拿去还给姜韬。
他未罢手,道:“我叫他先出城去了,这匕首到时我亲自给他便是。”
姜韫由着他去了,而后呆坐在茵褥上有些失神。
沈煜将匕首收起来,挨着她坐了过去,不紧不慢地道:“你有你的日子过,他也有他的路要走。他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所做的选择和决定负责。”
“侯爷当初离家独身上战场时,是多大年纪?”她忽然扭头轻声问。
他挑了下眉,凝神算了下,道:“约莫是十四,同他一般大。”
姜韫静静望着他,没作声了。
他兀自又道,语气轻松:“不过当初我可没他如今这么好的待遇,睡的是那几十人的通铺,吃也吃不饱。一开始被编在最末的一支队伍里,全是老老小小的残兵,号角声一吹,便让我们那一批人打头阵去送死。”
她闻言有些怔愣,不由自主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一人砍了十几个人的脑袋,便被调去了主力军。”
姜韫恍惚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再多问了。
早便知沈煜是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只是苍白言语背后,是她永远也体会不到的艰辛。
她不愿再多想。
只期盼这一仗能早日结束,将士们皆能平安归家。
她转头又去收拾行李,打算趁着天明南下回关东。
正一样样清点着,忽觉腰间缠上来一只滚烫的手。她嫌他碍事,抬手欲将之拍掉,不想未从中挣脱,却闻他一声闷哼。
似是沉闷的痛呼。
姜韫蹙眉低头去瞧,这才想起来他手臂上受了箭伤。
夏日的衣袍轻薄,隐隐得见衣袍底下裹着的纱布,被血染红了,又往衣袍外渗。
她吓了一跳,忙不迭扭身转过来,将他的衣袖撸上去,去查看那伤口。
沈煜将手臂往回收,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碍事。”
姜韫瞪他一眼,道:“你瞎动什么?”
又忙不迭让人去叫郎中。
直至盯着郎中进来,给他换了药,她才松了口气。
那伤口瞧着当真是触目惊心。她咬着唇,全程未移开视线。思及姜韬也是这般刀光剑影里挣活路,便又是一阵心堵。
郎中叮嘱着天热,换药要更勤些,否则伤口溃烂再发炎便不好了。
沈煜一面单手将袖摆放下来,一面状似自然地道:“夫人不再多留几日吗?我这一只手,也不方便换药。”
姜韫忽觉不对劲,掀起眼皮子打量他,眯了眯眼:“你是故意的?”
他闻言动作顿了下,说不出否认的话。
她瞧在眼里便只当是默认了,深吸一口气,仍是气闷不已,将手边的绣花迎枕往他身上一丢,扭过头去不做声了。
沈煜抬手接下了迎枕,将之递还给她,给她垫在背后。
姜韫抬手又想将之扔过去,瞧了两眼他才刚包扎好的手臂,撇了撇嘴,将迎枕搁到一边去了。
尔后两相皆沉寂了片刻。
“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他打破了沉默。幽州城如今虽则固若金汤,却到底是在风浪尖上,关外的外族人虎视眈眈。若是真出了纰漏,首当其冲便是幽州。还是早些送她回关东稳妥。
她未答应,也未拒绝,敛眸问:“这仗何时能打完?”
首战告捷,句骊大军退至河谷外,与驻扎在关外的幽州铁骑遥相对峙。
沈煜也说不准,只回了句:“快了。”
她也不再问了。
行军打仗她一知半解,听了也只是凭添忧虑。
打量如今幽州城的情形,便知沈煜尚是气定神闲,稳操胜券的。幽州刺史都忙着给他办庆功宴,塞女人给他了,想必是半分也不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