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面无表情地睨了他几眼,带着谢如锦一道上楼。
这厢宋臻瞧见姜韫一齐跟来之时,心里便雀跃不止。本想借谢如锦探听消息,再徐徐图之。谁曾想,一钓就把人钓上来了。
她果然是对他有意思!见面开口第一句便提他要去京城一事,还好心提醒他去了京城要谨慎行事不可莽撞。
见二人上来了,宋臻躬身引人入雅间。
二人落了座,摘下帷帽搁在一边,宋臻也跟着在对面坐下。刚一坐定,便有茶童端着托盘进来为客人斟茶。
茶水滚烫,清香醉人,隔着袅袅的茶雾观美人,又多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让人心痒难耐。
宋臻招手让侍从递过来一只联胜纹螺钿漆盒,尺余宽,沉甸甸的。
他嘴角上扬,将之推到姜韫的面前,摇了摇折扇,微昂着下巴道:“昨日惊马,害得娘子摔了簪子,是某之过。今日本是想托三娘,将此物递给娘子,以作赔礼。既然娘子今日来了,便当面给你。”
姜韫掀了掀眼皮子,搁下了手中的茶杯。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几眼对面坐着的宋臻,又转头瞧了眼身边坐如针毡的谢如锦。
视线又移至推到她面前的那只螺钿漆盒。
她不紧不慢地抬手将之打开,闪目的金光一下子倾泻而出。
是一整套足金锻造的头面。
谢如锦在一旁忍不住侧目,心里微惊。这赔礼未免也太贵重了些。
“金玉皆寻常,想必娘子也是见惯了的,不敢献丑。只那冠上的南珠甚为难得,这色泽品相,整个关东再寻不出第二枚了。”宋臻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扇子道,眉眼间自矜之色分毫不掩。
姜韫自打离京,未免太过扎眼,梳妆打扮便素净了不少。此刻头上也仅簪了几支素钗,加之一身烟青色的高腰襦裙,削去了不少平日里的那身钟鼓馔玉的富贵之气,整个人显得又冷又淡,像高山悬崖之巅的兰花,只有举手投足间的仪态能一窥往日牡丹之姿。
这等品相的南珠,且不提永平侯府库房里堆积如山,她在姜家闲时起了兴致,让秋竹往她的绣鞋上缀了不少。
就连谢如锦也觉出宋臻醉翁之意不在酒了,皱眉问:“宋臻你这是何意?”
宋臻“哗”一下打开折扇,摇了摇,目光紧盯着垂眼不作声的姜韫,言语间客气十足,语气却难掩轻挑和傲慢:“聊表歉意。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收下便是。自打家父调任京城的文书下达,来宋府送礼之人便如过江之鲫,这南珠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敢问这位娘子芳名?在柳州刘家行几?可曾去过京城?”
定是不曾去过的。那柳州刘家能攀上谢家便是不易。
小地方的人向来只在传闻中听过京城,若是能有机会去一趟,喝一碗东市的五色酪浆,吃一回西市的水盆羊肉,远远地瞧一眼那巍巍的皇宫,便此生无憾了。
姜韫抬眼瞧过去。
这是以为她是谢如锦的姨表姐?
谢如锦在一旁忍不住出声:“我表姐是……”
“行四。”姜韫语气淡淡地打断她,接过宋臻的话茬儿,只应了这么一句。她离京回关东一事连城北姜家那边都瞒着,自然没必要告诉外人,多惹些麻烦。
宋臻嘴角噙着笑:“原来是刘四娘。某下月便随家父一道往京城去,往后便在京城定居了。家父已在京都永和坊购置了一套四进的院子,虽则比不得权贵如云的崇仁坊、兴宁坊,也是寸金寸土的地段了。二位听过崇仁坊吗?就是城北姜家的嫡支,当今宰执所居之坊。家父先时也曾在宰执府里喝过茶,有些交情。”
姜韫闻言有些诧异。她母亲去世得太早,关东皆忘了她是嫁去了姜家吗?
其实连谢如锦也不曾见过几回她这位早逝的姑母,只听闻她甫一嫁人便跟着夫家去了任上,离开了关东,再后来便是死讯。她去世后,姜谢两家一度关系紧张,也甚少来往了。
姜韫抬手阖上了那只螺钿漆盒。
她语气疏离:“承蒙郎君好意。不过是支素簪罢了,不必如此厚礼。”
言罢,她拉着谢如锦一道起身告辞,一刻也不想再多待了。
坐在这儿听他自以为是的炫耀,委实是浪费生命。
“还请郎君往后休要再给我表妹写信,既已退了婚,便再无干系。如若再纠缠不休,你宋家不仁不义,谢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姜韫一面冷声放话,一面示意谢如锦重又戴好帷帽。
宋臻始料未及。她不该是欣喜不已地收下他赠予的首饰,对宋家对京城心生向往吗?
定是礼仪道义让她羞于表露。
毕竟他曾是她表妹的未婚夫。
宋臻再一抬眼,便见两人已起身行至雅间门口了。
他忙不迭上前去拦:“四娘这么着急走作甚?这茶还未喝上几口呢。”
他把那套首饰拿过去,道:“四娘不收这赔礼,某便将之送至谢家去。”
姜韫闻言,脚步一顿,转过身冷冷盯着他。
真要让他送到谢府去,要谢家人如何想?
谢如锦走在前面,姜韫按着她的肩,没让她转身。
宋臻凑过去,压低声音在姜韫耳旁道:“四娘不必羞赧,如若你跟我去京城,吃穿用度皆不会短了你的,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姜韫气笑了。
这世上竟有人不知廉耻、自以为是到这个份儿上。
她冷哼了一声:“不是要到京城攀高枝去吗?瞧得上我这商贾之女?”
“四娘不必妄自菲薄,纵然你我出身天差地别,但真情哪有高低贵贱?我不日便去刘家提亲,迎你进门做贵妾。若是你能讨得家母欢心,往后抬为正室也并无不可。”宋臻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道。
人弄到手之前,总要先给点甜头尝尝。
姜韫面色无波,静静看了他半晌。
须臾后,她接过他递来的螺钿漆盒,淡声道:“这礼我收下了,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好。”
“四娘何必自轻自贱?某……”宋臻话还未说完,便见姜韫言罢后带着谢如锦快步转身离去。
出了雅间,人来人往的到底不好再纠缠。
不过看到那只漆盒在她手中,心里便有了七八成把握。倒也不必如此急迫,这等绝色,也该徐徐求之。
他遂并未再追上去了,悠哉游哉地坐回雅间喝了一壶茶。
温热清淡的茶水入喉,忽觉有些乏味,想念起辛辣醇厚的陈年老酒。
正如温柔小意的女人见惯了,便想尝尝烈酒一般的女人。
没坐多久,宋臻付了茶钱,心情颇为愉悦地出了茶楼。
未料刚走几步,行至人迹稍少处,他忽被人从脑后劈了一掌,当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43章 地厚 客气非常。
这厢姜韫出了茶楼, 压着火气往外走,把那只漆盒随手送给了路边卖花的小娘子。
“别卖了,拿去当铺当了换些银子吧。”
小娘子着粗布衣裳, 头上仅有一支木簪,猝不及防接下这漆盒, 打开瞧了下, 立时瞪大了眼不肯接。僵持半晌, 她收下漆盒, 把怀里的花篮塞给姜韫。
见这贵人年轻貌美,人比花娇,且并未梳妇人髻, 小娘子又结结巴巴地道:“愿娘子事事遂心,觅得如意夫君。”
姜韫捧着一篮子娇嫩欲滴的鲜花,怔了一下, 道:“那便算我买下了这篮子花。”
她说着回头望了眼, 又叮嘱了句:“别在这儿久待。”
小娘子连连颔首,目送姜韫上了马车, 随后拐进巷子里离开了。
车内,姜韫刚一坐定, 马车缓缓启程,谢如锦便没忍住问:“表姐,宋臻同你说什么了?”
适才她被姜韫推至雅间外,并未听清后来宋臻所言。
姜韫兀自垂眼赏看那花, 低头嗅了嗅, 沁人心脾的清香让人心情好了不少,闻言淡淡道:“他要我给他做妾。”
那口气和姿态,好像做他的妾室是多么大的恩赐和福气似的。
谢如锦瞠目结舌。
“你这下看透他了吧?”姜韫抬眼睨了她一眼。
谢如锦缓缓敛眸, 愕然失语。
马车刚启程没多久,姜韫转头掀帘瞧了眼,要车夫在道旁停车。
“不回府吗?”谢如锦回过神来问。
姜韫不答,兀自引她下马车,尔后进了旁侧的一家酒楼,又脚步不停地直奔二楼雅间。
也到晌午时分了,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我已让人回府报了信,你我在外用过午膳再回去。想吃什么菜便点,你表姐我请客。”姜韫温声道。
谢如锦抬眼望着她,总觉得有些怪异。
宋臻那般侮辱人,表姐竟然不生气吗?
换成她,只怕当场便扬手给了宋臻一巴掌。
表姐的性子也太软和了些。表姐夫到底是有多可恨才会闹到和离?
一碟碟菜肴如水般上了席,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谢如锦本并无胃口,菜上了席,也觉有些饿了。
她正举筷去夹菜,忽在酒楼的嘈杂声中,若隐若现地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