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并不远,没多久便到了。
姜韫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搭着锦瑟的手下马车。
恰她踩在脚踏上时,忽闻一阵马蹄声疾至,又快又猛,听得她心里一突。
微微失神之下,她脚下没踩稳,险些摔了,好在叫锦瑟眼疾手快地给扶住了。
人是稳稳落了地,未料不慎叫发髻上的一只簪子滑落了下去。
她没来得及顾,微蹙着眉,侧头往道中瞧过去,便见一匹红鬃马仰头嘶鸣一声,被勒停在铺面门前。
马上之人一身绛紫色圆领袍,锦衣玉冠,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意思,却太过刻意,瞧着不太舒服。
宋臻坐于马上,正欲翻身下马,愣是被她扭头望过来的这一眼给定住了。
他呼吸一滞。
世间原是有这样的女郎。
只消被她漫不经心地睨一眼,便能引儿郎心甘情愿拜服于她裙下。
并非娇媚惑人的容颜,却叫人顷刻间失神心折。
举手投足优雅又贵气。
且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冷淡。
那眉眼微带尖角,斜斜乜过来之时,眼风如刀。
好像在说:识相的滚远些,你高攀不起。
让人……想征服。
宋臻心想:这是哪家的贵女?从未在关东见过或是听闻有这样的绝色。京城里的贵女难不成都是这样的?怪不得母亲非要让他退婚,待去京城再议婚事。
姜韫只淡淡睨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她垂下眼睫,让身边的锦瑟去捡那掉落在地的簪子。
锦瑟刚一弯身,那簪子忽被人拾了去。
姜韫掀起眼皮子。
宋臻三两步冲过来本只是想为美人拾簪递给她,却未料那簪子落地给摔坏了,将之捡起来时便瞧见其上珠翠的裂痕。
他心下微动,旋即带着歉意道:“此簪因某而裂,乃某之过。不如某赔娘子一支新簪如何?”
姜韫垂眼瞧着那簪子,默了片刻。
恰好是那日马车中她藏于袖中刺杀沈煜的那支簪子。
裂痕将簪上的珠翠分割成两半,有些刺眼,像横亘在她和沈煜之间的鸿沟。
缝不上,粘不合,抹不掉,硬是摆在那儿。
她心里有些堵,抬起头望向说话之人的目光便不自觉带了刺。
还未等她开口,身后从马车出来的谢如锦瞪大了眼,喝了一声——
“宋臻?!”
姜韫立时拧了眉。
谢如锦先是觉得尴尬,视线在几人身上游移了一下,便发现眼下这气氛很是怪异。
“表姐,你没事吧?”谢如锦有些迟疑地问。
姜韫轻声道:“无事。”
她说着,望着宋臻的目光越发冷了。
宋臻好似丝毫不察,只觉美人儿的声音也悦耳动听得很,清脆又婉转。
姜韫示意锦瑟从他手里接过那支簪子。
临了,她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讽的笑,淡声道:“京城水深,郎君可莫要再像今日这般莽撞。”
言罢,她拉着谢如锦绕开他,转头离去。
宋臻好些话卡在喉咙里,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
直至进了文墨铺子,姜韫偏头瞧见谢如锦的脸色有些白,遂捏了捏她纤细的手腕子,低声道:“到了京城,自有人收拾他。”
谢如锦侧目,咬了下唇。
姜韫转头去挑纸笔了,一面挑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分神想:便就在这关东找些人,收拾收拾那宋臻,也并无不可。
除去伤害谢如锦和适才的莽撞失礼,他投诸于她身上的目光也让人不适至极。
……
这厢宋臻晚间回到宋府,马不停蹄地去和宋母商量。
“母亲,你可知谢如锦还有个表姐?”
他记得清楚,谢如锦的确是唤那美人儿为表姐。
宋母倚在榻上,背靠着团花枕,闻言皱了下眉:“不是要你再不管那谢家人吗?谢如锦缠着你了?”
宋臻道:“不曾。并非谢家人,儿子今日当街碰上了谢如锦的表姐……”
宋母眉头皱得更紧:“刘家的更别搭理,商贾之家能养出什么大家闺秀。”
宋臻张口想争论几句,最后又闭了嘴。
宋母睨他几眼,心下了然,坐起身来问:“瞧上了?”
“……母亲您有所不知,谢如锦那位表姐,当真很不一样。”宋臻想了半晌,哪不一样也说不上来。
“得了吧,比你院里的春芜还娇艳?”宋母对他这模样早已见怪不怪。
宋臻回想了一下白日所见,道:“真不能相提并论。”
“你把握着分寸便好。”宋母言罢,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呷了口热茶。
宋臻心里发痒,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太对劲。
于是他觑着宋母的脸色,试探着问了一下:“如若儿子想让她做正妻呢?”
那样的女人,让她屈居妾室,甚至是一种亵渎。
宋母闻言,眼刀子立马丢了过去:“刚还叫你把握分寸。士农工商,商者最末,且士人之间也是有如云泥。谢家早年风光,如今也没落了。要不是式微了,那谢家二爷也不会娶一个商贾之女做续弦。要不是做续弦,那刘氏也决计嫁不进去谢家。如今你阿爷不日便要调往京城,你出息一点成不成?谢如锦我都没松口,硬是去谢家把婚事给退了,你还想娶刘家的女儿为正妻?我看你真是昏了头。”
宋臻哑口无言,半晌才沉声道:“儿子晓得了。”
须臾后,宋臻出了宋母的院子,招手让侍从凑到耳边来吩咐了几句。
消息很快便传回来了。
前些日子谢府上的确来了位表小姐,如今仍在谢府小住,整日里同谢三娘谢如锦在一块同进同出。
具体姓甚名谁没打听出来。
只知道小字叫娇娇。
宋臻摸了摸下巴。
他沉思了片刻,便有了主意。
第42章 天高 自知之明。
翌日, 谢如锦刚用完早膳,便收到了一封宋臻托人递来的信。
可谓是满纸“情真意切”。
她僵着脸,把信从头到尾读了几遍, 眉头越皱越紧。到底还是拿不定主意,她思来想去不好告诉母亲, 遂拿着信去找了姜韫。
一进姜韫的院子, 便见其正用绸帕细细擦拭那支裂了的银簪, 神情分外专注。
“表姐, 这簪子很要紧吗?”谢如锦有些疑惑地问。她瞧过姜韫的妆奁,这支簪子分明很不打眼,寻常得很。难不成是有何不寻常的意义?
“城北有家首饰铺子, 有位巧匠,许能修补修补。”
姜韫动作一顿。
“不打紧,差不多样子的还有好几支呢。”她淡声言罢, 把簪子随手搁在一边, 又抬起头来问,“你过来有何事吗?”
谢如锦撇了撇嘴, 把袖中的信取出来拿给姜韫瞧,道:“宋臻给我递了封信。”
姜韫接过来草草瞥了几眼, 冷哼了一声。
“他言退婚一事并非他本意,实是难以违抗母命……”谢如锦垂着眼道。
姜韫拿了册书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你还真信?信他待你是真心,若是能有机会,必定回来娶你?”
谢如锦眨了眨眼, 有些委屈地摇了摇头。
“男人的真心皆不过嘴上说说罢了, 信了就是傻。”姜韫冷笑,“真真是卑劣小人,婚都退了, 还回头来纠缠不清,约你私会,毁你名声。”
“……他言明日巳时会在茶楼等我。是派个小厮去回绝了他,还是就当没瞧见过这信?”
“还派人作甚?晾他个……”姜韫言及此一顿,思忖了片刻,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不必回绝,我陪你一道去会会他,多带几个家丁。”
谢如锦心里一跳,犹疑着问:“去作甚?要不要问问母亲和祖母?”
“不必,明日只道你与我一同到铺面上添置胭脂首饰去了。”
谢如锦半晌没再作声。分明表姐只比她大两岁,却无端让她信任和安心。
左右跟着表姐,总不会吃了亏去。
……
翌日巳时,姜韫和谢如锦戴着帷帽,一道登车去城北的茶楼。
姜韫已有很长时日不曾踏足这般往来如织的茶楼酒楼了,扑面而来的人声和茶香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不期忆起出嫁前在京城被姜韬拉去东市的那家福锦酒楼,也是这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惜那回姜韬也没吃到他惦念的鲈鱼脍,一进酒楼便碰上了韩靖安和沈煜,落得个不欢而散。
险些忘了还遇着了回京的崔九,他还莫名其妙地被韩靖安泼了一身茶……
不对。
姜韫想起彼时她抬起头瞥见的沈煜。
……那茶是沈煜泼的。
真是小肚鸡肠。
那时候就见不得她和崔九在一块儿了。
不过她和崔九打小青梅竹马是真,且那会儿还传言她推拒进宫,是为了等崔九回京。
姜韫思及沈煜生闷气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
正往茶楼里去,身边的谢如锦脚步倏地一顿,姜韫侧目,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二楼雅间门口,宋臻正翘首以盼。他着一身宝蓝色如意纹圆领袍,腰间束着镶金缀玉的蹀躞带,手持一柄折扇,端的是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