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仁浅得近妖,
但却如古井无波。
这一世,她让阿爹避开了余杭,却没想到,他倒是绝境逢生,不仅博得圣上的青睐,还能搭上皇后一脉。
只怕连卢鸢突然与太子订婚,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一回,他要刺杀的人又是谁?
阿爹?她这个可笑的未婚妻?
还是谢恂?
梁蘅月皱眉,垂下眼皮,遮盖住眼中的情绪,
却听见一道女声轻轻道:“梁小姐?可找到您了!”
她闻声抬起眼,目光中是没有来得及收住的狠绝,
方才带着她来找余杭的那个小宫女吓了一跳,登时站在原地瑟瑟发抖,“梁小姐,您……没事吧?”
她被半坐着的女子的视线定住,却再也没有勇气挪开眼神,
直到后来她垂垂老矣之际,依然十分清晰地记着当时这个场面。
那梁小姐分明眼尾发红,肩膀细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抖上一抖,可她抬起眼,自下而上地仰视她的时候,
复杂深沉地骇人。
好像有万钧之力,一齐压向了一觚薄脆的雨过天青瓷盏。
小宫女愣住,手足无措。
如果识相,那么此刻就应该立即躲开。
可她为什么不知死活地觉得,梁小姐没有恶意?
或许她,只是需要一句安慰?
……
许久,梁蘅月逐渐回过神来。她眨眨眼,尽量温柔地摇头,“我没事,”
嗓子像旱了一整个雨季的河道,干涩道:“怎么了?”
小宫女傻傻地复述:“余、余大人听说您要见他,让我来找您……”
梁蘅月飞速反问:“你跟他说我在这了?”
“没有没有,”小宫女摇头,“奴婢将您带到后,才回去没多久,就见到了余大人。奴婢猜想您定是没有跟大人碰上面,便告诉大人,您有事与他,只是现下不知在何处,”
“……大人就差我来找您了。”
梁蘅月点点头,想了想,借着小宫女的手站了起来,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
小宫女懵然却认真地称是。
*
回到主殿。
订婚宴已经开始,众人入座。圣上反常地没有露面,皇后依旧在正首,下头依次是那些人。梁蘅月看了一圈儿,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皇后脸上。
顿了顿,直到皇后对上她的视线,才遥遥行礼,入座。
她跟着韩厉来,座位便安排到了他后面。韩厉见到她,大剌剌道:“你做什么去了,这么久不见人?”
梁蘅月顿了顿,话中有话,“方才听小太监说,那细叶城外头的突厥人不知得了什么信儿,一窝蜂地往咱们大晁城里涌,恐再生变故呢。“
她定定地看着韩厉,过了会,韩厉果然明白过来,又惊又严肃道:“你是指,有人意欲卖国求荣?”
梁蘅月但笑不语。席间觥筹交错,余光中,一抹白色的身影进入视线中。
韩厉还要说话,却被她笑着打断。
她压低了嗓子,“兹事体大,回府再说,”,然后一抬眼,看向来人。
余杭在她面前几步,先向韩厉见了礼,然后看着她。
他脑海中回忆起小宫女说的话,心头有些意动,温声道:“小姐要见我?”
韩厉见到他立即换了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围观着二人。
梁蘅月淡淡道:“是。”
余杭有些难以置信,期期艾艾道:“我还以为……小姐对我有偏见。”
“是有偏见,”
梁蘅月眼见着他的感动之情凝固在脸上,才继续道:“可是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夫婿了。我再有偏见,到底从今往后的一辈子,都只能与你携手并肩,同甘共苦,你说是不是?”
她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眼神。
余杭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她看透了,又好像没有。
他压下心中慌乱,拱手道:“小姐说的是。” 一旁宫女端上了什么,他拦住了,主动拿起来,谦顺地敬给梁蘅月,
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余杭没听见似的,大大方方地任凭众人大量,
“这道杏仁酪将糯米浸软、碾碎,加入去皮苦杏仁若干,共同煮熟而成。最特殊的是此酪放弃了民间加糖的做法,改用牛乳,饮起来倒是比民间的更加带着一股天然的香甜,小姐尝尝?”*
梁蘅月手下从善如流地接过来,眼睛却从他身上挪动分毫,
“没想到大人不仅会作文章,能破武将不能破之阵法,还对宫里头的吃食这般有研究,”
“我好像越来越,对大人感兴趣了呢。”
余杭笑笑,也不知听没听懂她的意思。
剩下的半场订婚宴便再无事发生。
*
后半夜。
死一般寂静漆黑的宫道上,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向乾清宫。
“什么人!”
刀刃卷起冷光,小太监腿一软,整个人扑倒地上:“不好了,不好了!”
乾清宫内。
谢载元脸色死黑一样的凝重,近侍们将烛火一台台点起来,疏漏的烛光打到他脸上,光影攒动,鬼气森然。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室内寂静可闻落针。
好半晌,谢载元将手中加急的西北来件扔到桌上。纸张轻飘飘,被厚重的墨所牵累,最终坠道地上。
他轻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小太监声音颤抖:“一个时辰以前,快马加鞭,送至京城……千真万确。”
“废物!”谢载元突然暴喝,从桌后走到前面。
他一把拉起小太监的衣领,眼睛快要被瞪出眼眶。贴身的老太监急忙上前,“圣上,仔细龙体啊!”,却被谢载元一把挥开,
片刻,
一股乌黑的血,喷洒到窗上。
第43章 皇后
“都不许说出去!快,偷偷地去叫夏太医来,快!”李伦最先反应过来,将谢载元平着放倒在地上,
那个被揪住领子拎起来的小太监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且滚且跑地爬出乾清宫。李伦对着满屋子的人威胁道:“今晚的事,若谁敢走漏了半点风声,小心自己的脑袋!”
但第二天,皇帝一病不起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朝中大臣倒还讳莫如深,百姓之前却已经疯传得厉害。有说圣上吐血三升堪比话本中那个对穿肠,有说恐怕不日便要改朝换代。更有甚者,说圣上乃是听闻边关失守,突厥人马上便要打到京城中来所致。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戌时左右,平姑姑神色匆匆地赶到乾清宫正殿门口,附到皇后耳边说了句什么。
皇后神色略缓,沉声赞许道:“做得好。今日是圣上登基以来第一次没有临朝,斯然身在太子之位却绝不能在此时主动监国。倒不如当作一应不知,以免落人口实。”
顿了顿,她问道:“吩咐他的事,可办妥了?”
平姑姑点头,“殿下下早朝后,派人向圣上请了安,往后便一直待在东宫。”
她低着头,目光落到皇后身边小侍女拎着的食盒上,忽然想起了什么,惊惧地抬头看向皇后,“娘娘?!”
皇后面色有些威胁:“你怎么了?”
平夏不敢再问,老老实实缩着脖子。
只是还慌乱地定在那食盒上。
两人进了乾清宫。
里头比外面还暗,只稀稀拉拉点了几盏蜡。皇后看向值守的内侍,正以为谢载元还没有醒,就听见一个干哑、苍老的声音道:“皇后。”
皇后顿了顿,再转身,换上了一副焦急关切的表情,微微带着哭腔道:“圣上终于醒了!”
她拎着食盒几步坐到谢载元床侧,目光中的担忧任谁看了都会感慨帝后情深,“圣上几时醒的?臣妾竟丝毫没有察觉。”
谢载元背靠床头,半躺着,眼神在皇后脸上逡巡。好半晌,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朕未临朝,下面一切可都好?”
皇后垂下眼皮,“听闻内阁、六部还有卢大人共同组织了早朝,再具体的臣妾也不知了。”
她余光中瞥见谢载元果然露出满意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他到底还是对她有所戒备。顿了顿,从食盒中端出一只小碗,
“元郎,这是臣妾亲手煨的燕窝鸡丝粥,从前您最爱吃了。”
她搅了搅银匙,喂到谢载元嘴边。谢载元咽下,有些动容地回忆:“嗯,是你的手艺。朕记得从前在潜邸,有一回先皇罚朕闭门思过,你也是给朕熬的这个……”
“元郎还记得,”皇后低头拭泪,垂下的脖颈格外柔婉,
“都这么些年了……络络只希望元郎这回能快些好起来,哪怕是让络络折寿十年又何”“不许说这样的傻话!”
谢载元撑起一个虚浮的笑意,声音有些轻地调侃道:“络络再这样哭下去,我可就要以为你是在怪我不爱惜自己了?”
他不再称朕,而只称我。皇后心中却没有感动,只有为成大业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恶心。
面上却不显,只是笑着嗔他一眼。
气氛渐渐回升,完全不似刚才一样冷峭。
有小内侍通报说余杭大人求见,为着边关的军情。皇后起身,体贴道:“既如此,那络络就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