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地区他着实很熟,每一寸土地都让士兵用脚步探过。
却没想到,一会的功夫,她就从树后消失不见了。
他急忙追过去,明明偌大的雪原,却完全不见她的身影。行军多年,他带领军队杀过无数崎岖的地带,却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他顿时失去了全部的理智。
失而复得的东西,他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梁蘅月有点别扭,但还是毫无疑问地点头,然后原路返回炕上。
见她乖巧坐好,身上裹着他的大氅,包得像一个立起来的三角粽,谢恂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然后背靠另一边的墙,坐到地上。
视线却牢牢地粘在她脸上。
梁蘅月被他看得有点别扭。她慌张地问,“那你怎么办?”
谢恂笑,带着些自嘲,道:“我不会过去。”
好半晌,他的声音有些哑,
“也不会跟余大人说。你放心。”
梁蘅月诧异地张张口,却没有解释。
他好像,误会她和余杭了。
可是自己要和他解释吗?毕竟这件事事关生死、鬼神和轮回,实在是……
她连爹爹娘亲都不敢告诉。若告诉他了,只怕会被他当作妖精处死罢?
毕竟他是那种人,本就暴戾,手上多一条她这个“妖女”的命,应当也不会介意的吧。
梁蘅月抿唇,强行让自己闭眼。
眼皮垂下之前,是谢恂看起来难得落魄的神色。
梁蘅月没在意,恍惚中觉得自己可能只是看花眼了。
*
另一边,行宫。
谢载元酒过三巡,醉意微醺。宾主尽欢之时,他的贴身总管太监神色匆忙地附在他耳旁,道:“圣上,不好了,西丽门的人来报,燕王殿下已失踪了一个时辰有余……”
谢载元半眯着眼,含糊道:“怎么了?”
那太监将事情简单地陈述了一遍。
谢载元忽然竖眉,将手中玉盏惯在地上,大声喝道:“逆子!”
在座众人皆是一惊。片刻,跪成一片。他旁边的皇后半跪在他脚边,焦切道:“圣上息怒。”
突厥国王是不必和大晁人尊崇同样的礼数的,但他也起身,弯腰道:“大晁圣上,出了什么事吗?”
谢载元不语。
半晌,他语气嫌恶道:“说起来这是我朝家事,倒让那契国王见笑了……我那逆子谢恂,玩忽职守,扔下宫禁,独自跑到后头山上去了,如今活人见不到,只有他的马跑回来。”
他扫了那契一眼,目光紧紧盯着他,却吩咐太监道:“你去传旨,不必去找那逆子,让他在山里头自生自灭罢!”
那契听到,果然身形微动。
谢载元心中怀疑更深,对着总管太监,大声“加码”道:“还不快去?!”
那契将眼神埋在臂弯中。
他额际发汗,心下也是怀疑,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大晁皇帝与谢恂共同设的圈套,还是谢恂当真失踪。
旁人看着,不过是父父子子之间的龃龉。于突厥,却是关于生死存亡之际。
若谢恂安好无事,则突厥图大晁之霸业,恐难实现;若谢恂当真失踪,那么对突厥来说,或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神色凝重,僵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余光中瞥见,余杭下意识抓紧了银箸。
他心中一定,正要开口,
皇后起身,温婉劝道:“圣上,三思啊!”她隐晦地看了席下自己亲儿子,谢斯然一眼,然后回到谢载元脸上,道:“谢恂那孩子是顽劣了些,可天寒地冻的,若真一晚上都待在那雪地里,纵使全大晁最壮实的大汉都受不住呀。”
她这么一劝,便将那契的话给堵了回去。
谢载元亲眼看着,那契本是作出言之举,然后硬生生地又老老实实站回原地。
他心中气急。
多好的机会!他本可以借机试探突厥的态度,没想到竟折在了自己皇后的手中!
真是妇人误国!
他怒而不言,甩袖离开。走之前,扔下一句话,“慈母多败儿!皇后想找就找吧,朕管不了你们母子了!”
他辅一离开,众人皆顿首不敢言。皇后慢慢转过身,双目发直地盯着空中。好半晌,她回过神来,神色中再也不见被夫君大庭广众之下羞辱的难堪。
她神色自若,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端庄高贵的大晁皇后,对着众人,淡淡道:“燕王玩忽职守,该罚;可这孩子自小没有生母,本宫却不能任他没凭没据地失踪,”
她缓缓坐好,扶了扶鬓发,道:“既如此,陈将军,还请你率一对人马,进山中寻一寻燕王,”
话音一顿,忽而抬高声音,点出了谢斯然,眸中带着深意,“斯然,你跟着陈将军,务必,将你哥哥找回来。”
第25章 菇茑儿
深夜,西丽门。
宫道上人声阵阵,宫女太监乱作一团,时不时传来将士的集合声。
谢斯然坐于马上,自上而下地撇着下面的人,朗声问道:“余大人,你漏夜而来,有何贵干?”
谁也不会想到,一朝得了圣上青眼的新晋近臣余杭,此刻竟会不顾休息,独自前往这里。
余杭面上不动声色,心脏却跳得厉害。他脑中忽然想到方才,散席之后,忽然一个神色匆忙的小厮撞到他身上。
那小厮吓得不行,他觉得眼熟,便没说什么,反倒问他出了什么事。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令他心猿意马的消息。
天公作美,佳人重入吾怀,便在今夜。
娇怯怯的小姑娘的样貌从他眼前滑过,余杭笑了笑,语气平常,拱手道:“殿下,听闻圣上因此事震怒,下官愚钝,只是希望能跟着殿下一同出发,为圣上尽一份绵薄之力,还请殿下恩准。”
谢斯然眸中闪过一抹深思。
今晚是他趁乱暗杀谢恂的唯一时机,这个余杭与谢恂无亲无故,突然冒出来,难道此事还有什么蹊跷?
谢斯然乃皇后所出,是当之无愧的嫡子太子。以他之地位,暂时还不需要将一个刚刚升起来的余杭放在眼中。想了想,他牵动马头,侧身肃然道:“大人尽忠之心十分可贵,但是此行危险,大人一介书生,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
他语气平常,但一字一句,皆是身份贵重之人独有的倨傲。
说完,便牵马欲出西丽门。
余杭急忙上前一步,神色未变,道:“其实下官在家时也曾跟着师傅学了些防身之术!还请殿下成全一二罢!”
谢斯然还没有被一个小角色百般阻拦过。他沉声,正要发怒,
突然回想起出发前,母后屏退众人,对他的叮嘱。
“……若得谢恂,当杀之。陈将军自恃三朝老臣,再三拒绝母后要他替你说话的笼络,可堪为吾儿顶罪……”
谢斯然定定地看着余杭,眼中笑意愈发浓厚。杀一个陈况老匹夫有何意思!他缓缓地点头,同意道:“余大人既然坚持,本宫怎能不允许你为圣上鞍前马后的忠心呢?”
*
次日清晨。
梁蘅月倏地睁眼。
一入眼,看见的是他的身体。
谢恂背对着她,上一褪至腰间,脊骨节节突兀分明,肩背上的肌肉有力的一鼓一鼓。
梁蘅月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谢恂才发现她醒了,抬眼看着她,神色如常,让梁蘅月看不出什么意思。
她手将并用地往后退,然后捂着脸。
好半晌,等那边没动静了,她忍不住好奇,悄悄地分开指缝,偷偷看过去。
他背上,是昨天被她一眼滑过,然后又忽略了的伤口。
长长一道,鲜血淋漓,一半已经被敷上了白色的药粉,另一半没来得及处理。看上去有些……
恶心。
莫名联想起小时候流着粘液,粘在手心的肉虫,所经之处,手心会变得奇痒无比。
梁蘅月干呕了一声,然后放下手,眼睛躲避地看着地上,强忍着道:“殿下、”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恂打断。
他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遮盖住眼神,声音是遮盖不住的阴郁,“我出去弄。”
梁蘅月下意识地,“诶?”,再抬头,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怔了怔,看着空荡荡的门口。
然后目光被窗下边几上,摆着的一堆黄澄澄像夏日中午太阳似的小果子。
注意力立刻转移,梁蘅月跳下炕,捡起一颗,剥开小果子外头裹着的浅褐色纸衣,塞进嘴里,道:“菇茑儿!”
舌尖酸甜,津液泛出。梁蘅月短暂地忘记了方才的奇怪氛围,又赛一个果子进口。
小雪狼从角落中窜过来,前爪搭在边几上,渴望地咬着空气。
梁蘅月笑道:“你也想吃?”
然后干脆利落地,剥了一个放到手心,送到小雪狼嘴边。
一人一狼,很快吃完了果子。谁也没记得给外头的人留一点。
没想到这里竟能有果子。
只是委屈了自己,一大早的没有精致的膳食,只能食野果果腹。
梁蘅月蹲下,抱着小狼的头,问道:“这是他摘来的吗?”
小狼听不懂,无辜地冲她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