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帮着除下那件燎了博袖的衮服,道:“大王想如何做?”
赵政身着薄薄一层胫衣,反身抱住她,“某人善妒,只想独占寡人。寡人迫不得已,只好遣散些宫中女子,这理由如何?”
她笑起来,“大王放心,我最是大方,大王想要封美人,封夫人,我绝无二话。”
赵政自然是不信的。
“肺腑之言,”她认真道,“大王贵为一国之君,封几位美人又如何,我连这点觉悟也没有?”
“当真?”赵政挑眉问,仿佛她一首肯,下一刻,他就真去挑几位美人出来。
“真的。”赵高收收下巴。
赵政一笑,又听得她继续道:“我体谅大王,大王也该体谅我。”
“如何体谅?”
“我无大王相伴时,也想有人能案上添墨,枕边解忧,大王你。”
不待她说完,赵政屈指便弹她额头,“就是死,我也会带着你,其余的,你想都别想。”
赵高故意道,“我那般体恤大王,难道还有错?”
赵政如何选择是他的事,但自己以后也可以潇洒一些,不狗血拖沓,总比和后宫中的女子互相欺压来的强。也说不上什么后不后悔,毕竟,大王服侍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
“将你这体恤之心,不如好好放在旁的地方。”他睨着赵高,视线接着间隙扫扫外头昏黄的光线,“这天,入夜也着实太慢了些。”
赵高胳膊一紧,被他往怀里摁了一把。两人在殿中抱在一处,那地上的暗影堆叠在一处,犹如互为缠绕的双生枝干,密不可分。
第76章 夜会
在咸阳宫留到第三日, 赵高好说歹说终于让他松口,允自己回府。赵母见她面色红润,虽是男子男子扮相, 却隐约不同于从前。大王做到这份上,行事更为肆无忌惮, 跟着回府, 为他传话的寺人口吻, 俨然已有夫君送妻子回门的意味。
赵政对二人关系跨越后的日子方觉意犹未尽,一夕之间, 又和以前无二, 对着空荡荡的床侧辗转反侧。几度睡不着, 便起身唤尉仲服侍着穿衣,一人行至亭苑。
走过卵石铺就的小道,依稀听到似乎有女子悄声说话的声响。稍一侧耳,两人谈话声便清晰落入耳内。
“阿姊,这般真的有用?”
“试试, 如今你还有旁的法子?”
“可是。”
“快些。”
那头不再说话,赵政缓步走上前,透过石缝, 看到溪水旁两个宮婢凑头蹲在一处, 手上不停在地上扯着莹草。
两人夜里不歇息,专来这里扯草?赵政目光深幽, 其中一女子手背拭汗,拢起杂乱的莹草,塞进布袋。
“这些便够了?”
“足够了。”女子苦笑一声。
赵政脚下轻挪,忽而踩到一截断枝。唤做阿姊的女子先一步收拾好这些,蓦地停下, 视线移到赵政藏身的地方,一角玄色衣袍上的金色纹线在暗处闪出微光。她倏尔收回视线,一念渐起。
她扭头对身边人道:“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我来做。”
“那阿姊要小心。”
溪边就剩她一人,女子跪伏在地,须臾,起身,胸前合掌,对着那弯圆月轻声道:“子昔在此求天神护佑双亲于泉下安稳,不孝女生前不能继续奉孝双亲,死后必来寻双亲,以报天恩。”
提及双亲,她神色动容,接着几番叩拜,额头立即被磕出红印。只是她竟毫无觉察,口中念念有词。
赵政目光微凝,皎洁月光之下,楚女单薄背脊楚楚可怜,几卷残风一袭,像是要将她折垮一般。
......
赵高在府内呆了几日,一道回来的寺人再度问她,今日是否入宫?赵高叹气,道:“知道了,宫里再有人来问,便回,我办完事后自然会去。”
寺人苦瓜着脸,“先生这句已用过了,要不,再换一句?”
每日问都是搪塞的这一句,别说大王不信,他都不再信了。先生回府这几日,也不过问宫里传了什么消息,自己倒和几位博士官忙这头忙那头。从早到晚,连一个多余的字也未和他提起过。
他看赵高脾气好,说话也少了些忌惮,“先生,不如再写封书信,让小人递去?”
“这才几日,不用这些,”赵高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好了,我现在有要事,你若再说话,罚你默写宫规。”
赵成来信,他们一行人正在路上了。随行人数过多,家什也是繁重,兴许要走上月余。
她粗略算了算日子,心里有了谱。成蛟回咸阳,还是低调些好,他将赵成哄得好,赵成多半会替他找处宅院安置。这城中认识他的人可比认识自己的人多,赵政必然会派人盯着他。
至于说到的那处金矿?成蛟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信息藏着掖着,需得到了咸阳才肯告诉他。
她伸出手,抚了把下巴处的短须。眼睛下垂,感叹,抚须这举止难怪常见,这简直和撸猫差不了多少。特别是美须又长又顺,摆弄起来极为有成就感。
案几上的竹纸写了一张又一张,全是关于土地改制的。可能是当年对此关注太少,真正要回忆其中细节,总是缺头漏尾。写了一些,不太满意,立马再改。
忙到暮食之时,隐昭被婢女推了过来。
“先生。”他脸上带笑,眉眼高挑。
“拿的是什么?”赵高指着他怀里抱着的画卷。
隐昭示意婢女退后,自己推轮靠近她,展开手中的画卷,“先生之前不是想要江山图么,瞧这张,可否?”
这画卷犹长,有一臂之宽,徐徐展开后,妙笔丹青翩然呈现。远山近水,城池屋舍,庶人车夫,农人稚童,应有尽有。更像是一幅百里俯瞰图。
赵高惊艳问道:“你是如何画出的?”
他几乎从不曾踏出府去,全靠书和众人讲于他听的见闻,一点点认识这个世界。
“我是随意想的,”隐昭挠挠后脑勺,“许多未有涉及,偏差肯定极大。”
“不,”赵高道,“隐昭,你可知,你画的这些,正是这城中千万日夜中的一个。你很厉害。”
“真的?”隐昭似不可信,闪着大眼反问,“那这是先生想要的?”
赵高看着这卷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的画卷,告诉他,“我虽要的不是这,但你的画作显然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
隐昭眼中一丝火光亮起,“先生想要什么样的?”
之前两人闲聊不过随口一提,赵高没想到隐昭会听到心里头去,真正画出来。这会说到真正想要的,她想了想道:“你画中是人间烟火,流传后世,供人鉴赏考究,是珍品。我那日同你说的,是大秦的舆图。现在城池大多有所变动,不够精准。不过,这些自有大王派人去做,兴许用上几年,便能重新绘制出新的堪舆图。”
所谓舆图,即是地图。没有电子设备辅助的古代,加之人口因战争迁徙,流动,造成荒城,开出新城。,要绘制舆图绝对是项艰巨的任务,对于现在的大秦,重绘确实很有必要。
隐昭沉思道:“舆图以西北为上,东南为下,依河流、城池而绘。若能画出这卷轴中一物一人,约莫,要用一生才行。”
赵高摸摸他的发顶,“舆图仅绘精确的山川地形都已不易,哪里需要这般仔细的雕琢。”
她见隐昭对这个感兴趣,便挑了些现代辨认方位,和实地与图纸换算比例的方法说于他听。
从前每次独自去旅游时,她有个特殊的癖好,便是收集当地的地图。密密麻麻的红绿各色线条,仿佛一个国家内里的脉络。无事时,她会整理那些地图,小街小巷,古怪的地名,犹如古人留下的活化石,充满悬念。
隐昭对这些内容如饥似渴,可能是常年不见生人,不入市井,他对外界充满了渴望,同时又带着恐惧。赵高有意会混淆些现代的见闻讲给他听,民俗民风,各地的地理天气变化,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直到赵母遣人来让两人去用暮食,这才歇了嘴巴,一同出去。
只是赵高还是没能吃上这顿暮食,程邈亲自登门邀她去府上,要说些蒙学的小事。去了才知,的确是小事,饮酒的小事。
程邈打趣道:“我和他们打赌,若是径直叫你来饮酒,你必然会推拒。但若叫你来商议蒙学之事,你定二话不说就来。”
赵高落座,拱手笑道:“不知彩头都是些什么,可有我的份?”
“玉玦一枚,宝剑一柄。”博士官们熟络摆出打赌的彩头,程邈挑了宝剑,留下玉玦。
“这玉就留给赵侍郎,美玉给我岂不是浪费!”程邈笑道。
有了前一次的教训,赵高此后回回都收敛着,尽量不贪杯,保持清醒。一屋子人好不热闹,其中有人忽神秘道:
“你们可知,大王在宫中藏了一男子?”
“噗嗤。”赵高一口酒尽数喷出。
“怎么?”那人望着她,“赵侍郎不信?”
她一面拭嘴,一面摆手,险些呛着。
“只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且宫中事不宜私下传议,不过,”他眸内精光顿住,看了眼赵高,“早些时候,赵侍郎不是。”
一句话停在这儿,在场的人哪个不懂他是何意,全都回想起当年城中盛传赵侍郎恋慕大王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