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眸光凝在漆盒上,“按你之意,是接触过这漆盒的人,均是壮年便会身亡?”
“是,家督自出生便要将其带至身边,”他握着漆盒,满眼嫌弃,“伯兄应是最后见过它的人,现在,我就是想仿个赝品,也想不出样式来。”
做出一个家族至宝的赝品,在他这儿跟用食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完全不在意左氏族人是如何看重。
她犹疑一番,问:“打开后,你要将它怎么处理?”
“烧了,淹了,”左仲卿满不在乎,“这等物件,留着也是祸害人。”
“赵侍郎只管放心,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绝不会让第三人漏听了去。”他一心要做个赝品出来以假乱真,若不是左伯渊的漆盒太过古怪难仿,早在这东西交到他手上的那一日,便扎进渭河河底的沙泥里了。
赵高沉下眼睑,“这事,我兴许帮不了你。”
左仲卿倏尔一笑,“是我冒昧了。”
她回到工署后,翻出当年拿到的漆盒,倒转底部解开机扩。里面躺着左伯渊赠的香囊,过了许久,香囊仍有几缕余香。
方才左仲卿手里漆盒底部的机扩,比这只盒子要更为复杂。她确定其中不止包含筹算一项,尚无把握可以解开。
看着手里的漆盒和香囊,她呆立一时。工师前来问询百子连珠炮时,她这才惊神一抖,从虚无回到现实。
月底,昳丽绝容的楚国公主带着长长的送嫁队伍来到秦国,嫁妆从宫门摆到街巷,引得城中人人探头围观。公主入咸阳宫,封美人,一时风头无二。
芈晅是对美人之位,没多大兴趣。正式成礼三日,也不见大王来她殿中。这日,芈晅等得不耐,遂命乐师点出了从楚国带来的乐器,令宫人备上筵席,亲自去章华宫请大王赴宴。
章台宫。
赵高受召入宫,在殿中与赵政讨论程邈造字一事。小篆日后会极快被隶书取而代之,赵政有意提前。
她对隶书起源唯一算得上听过的故事,便是发明人是因得罪上面这位君王,后在狱中才有了隶书。
赵高问他,难道是要故意将程邈入狱,加快刺激他造出隶书?
赵政道:“仅是入狱引发,太慢,最好有人从旁协助。”
她看看左右,点点自己,讶然问:“我?”
“是,”赵政来到她身侧,“除了我知,只有你可。”
她没说话,小篆还是到秦国现学的,再不然就是简体汉字。隶书?勉强记得一小点,但和赵政相比,那真不是差一大截的事儿。
“其实,”她摇头道,“我仅能记得少许,很多都忘了。”
“有何惧?”他奇道,“程邈花费十载也才得三千字。”
记不全所有字目,帮着缩短些时日总是可以的。最简单的山水日月,天地人和总能写出来。思及此,她脸上一亮,道:“编一本稚童用的识字书如何?”
编书是因隐昭认字一事得出的设想,本是打算待隶书出后才能实现。没想到,赵政与她不谋而合,已经打算让隶书提前问世了。
赵政听后蹙眉,却顺着她的话意,“尚好。”
两人经过上一夜,无人在旁时,多少带点不可言说的暧昧。这一对视,她不免想到那夜交缠的气息。赵政似有同感,目光灼灼,伸出手圈住她的手腕,指尖磨研着腕骨内侧的薄肤。
仿佛有一小队蚂蚁顺着小臂下方最为柔软敏感的区域,细爪漫步往心里爬,挠得人而后略痒。
赵高心里咯噔一下,蜷住手掌,准备将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
“大王,我有些话。”
殿外,芈晅请求入殿的唤声忽而响起,冲散了这一室的旖.旎,打断她接下来的话语。她即刻甩开手,退了几步。
芈晅款款而来,看到殿中的还有赵高,心里掠过一丝不适。但也未多在意,反是对赵政行礼后,也对赵高应了礼。
“丽美人怎么来了?”赵政敛下笑意,淡声问她。
芈晅心道:大王若是自己去我殿里,还需我这般来请么?
她面上柔笑,最是贵族女子的端庄大气。
“妾身观大王日夜忙于案牍,特地命乐师为大王排了出松神怡人的曲子,大王今日劳累多日,最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
赵政舒然笑了笑,余光睨到一侧无动于衷的人,“寡人这几日为一人费了些心神,确实需暂且好好歇歇。丽美人回宫备着吧,寡人晚些时候便去。”
芈晅闻言,心里兀自欢欣喜悦。她不免有些自负起来,看来秦王只是忙于国事疏忽了她,如今她亲自来请,哪还有人抗拒的了。
只是她未诉诸神情,仍是维持公主之尊端庄行礼退出。临走前,多看那赵侍郎一眼,与赵侍郎四目相撞。芈晅翩然一笑,昂起下巴,迈出殿门。
“说吧。”赵政跟着几步追上来,硬是快把人迫至墙角。
赵高抬首问他:“大王,打算如何待我?”
他颇感疑虑,“自然是。”
语下一顿,赵政晃了神。
她跪伏下来,隐约能透过深衣看到背脊上的骨结,“大王,我只愿称臣,望大王成全。”
......
芈晅在殿内等到黄昏时分,滴漏的水不住上升。乐师摆弄手里的排箫琴瑟多时,不曾吹奏。婢女过来问是否要去章台宫再请大王。芈晅挥手,示意继续等。
空荡的长廊忽然就有了叭叭的脚步声,芈晅展颜,起身恭迎大王。
她做足了准备,不止有乐曲,还有楚地珍馐。大王神情淡漠,似乎是真只想听听这楚地的乐曲有多怡人。
一曲又一曲,芈晅心下诧异,大王对楚乐就如此偏爱,当真不想点什么旁的?她眸中流光熠熠,举着酒盏和大王搭话。
大王不知在思虑何事,总是简短应声,便目光远眺殿外。殿外幽蓝夜空,就只有宫殿屋檐绰约的影子,有何可看?
曲毕,大王浅笑一声,起身道:“听了丽美人殿里的乐曲,果然少了许多烦心事。”
芈晅脸上霞飞一片,道:“能为大王分忧,是妾身之幸。”
“这般呀。”大王低声嘟囔一声,缥缈不可闻。
眼看大王要走,芈晅一急,道:“今夜已迟,妾身服侍大王早些歇息吧。”
“丽美人为寡人备筵席,忙了一日,快些去就寝吧。今夜寡人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便不扰丽美人休息了。”
芈晅眼看着大王一步一步走出寝殿,娇艳笑脸瞬时垮了下来。
第61章 美男
赵高那日与赵政陈情后, 再见便能感到他似乎疏离起来。毕竟多番剖明心意,屡被忽视,王者之尊有损。
而另一方, 秦国不满两年,连占韩、找两国, 虽然国力未伤及根本, 但此时已不适合连番再战。受伤的士卒需要休养, 补给需要储备。
农耕结束,各地兴起砖瓦筑屋之风。原先四壁泥墙的黔首, 如今只需上缴少量粮食, 便可换得一间房舍所需的砖量。房屋由官署监督而造, 结构布局统一,还有可用于冬日取暖用的炕台。
寒冬渐临,赵高走进牢狱时,后颈发冷,手里抱着的暖炉也烘不热这阴湿地面升起的寒意。
领路的狱头哈着腰, 小声同她说着程邈入狱后的种种表现。
这程邈也是位洒脱人物,暂不论身在牢狱不见愁苦,反而时常拉着隔壁的狱友说些见过的神鬼轶事。狱友被念叨的耳朵生茧, 成日拿破布塞耳, 对他的絮絮叨叨充耳不闻。
赵高听后,问狱头:“除了这些, 可见过他提过关于字的话头?”
狱头挠挠脑袋,讪笑道:“侍郎不是同小人说笑话么,这谁进了牢里还有功夫琢磨字不字的。”
她轻敲着暖炉两侧的手环,目光转向深处,“劳烦君为此人换个邻居。”
狱头忙拱手, “侍郎折煞小人了,不过换个人,都是小事。侍郎想换何人?”
“话多,不识小篆,”她沉思道,眼珠转动半圈,“臣邦人为先。”
狱头一拍脑袋,这类人还不好找,牢里老少皆有。
又听她继续道:“此人需罪轻,最好是你的人。”
哈?狱头傻愣住,照这意思,甭在犯人里挑人了,直接在隶臣里挑人更为方便。
赵高就是想能从隶臣里找人,任何事物的创造总得有个启发,狱友们不靠谱,那就找个靠谱的,陪着演场戏,从旁疏通他的思路。
虽然不知是否有用无用,但试试总比程邈如今一门心思给别人讲鬼故事要好上一些。
“记住,”她补充道,“找出人后,要按我说的办。”
狱头即使满脑袋疑问,为今也只有听从的份。
出了牢狱,回到府中,才换下披风,婢女便推了隐昭过来。他抱着只雪白的幼猫,小脸上笑盈盈望着赵高。
“先生!”隐昭长大后,比幼时爱笑许多,但仍旧不喜出门,几乎只在前后院出没。若是碰上有人拜访,那时断然不会现身的。
赵高接了婢女的手,推他进屋,“这几日画了些什么?”
小时候还能教他画一些简单的小动物,水果,大了反倒不如他厉害。赵高在画工上自愧不如,抓着机会便给他找各种可做颜料的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