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支起身子,修长的手撑着头,发丝穿过他的指尖。
“回军营……”
他说着,站起了身。
孔妙禾也跟在他身后起身。
他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与他的气质十分违和,可依旧挡不住他俊逸的五官和周身的贵气。
孔妙禾本来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却在这一刻,不想问了。
他活着就好,能好好活着就好。
他不愿意说,那她可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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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虫谷将他们扔出来的位置,不是原来孔妙禾和滕英摸索到山洞的位置。
这一块荒凉无比,奇山峻岭,行走起来非常吃力。
孔妙禾不认识路,只能紧紧跟在晏子展身后。
可走了没多久,她就见到晏子展的额间背后渗出了一层薄汗,他的呼吸也很不平稳。
孔妙禾看着揪心,轻轻问他:“战场上,你受了伤吗?”
晏子展轻轻咳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声音听不出起伏。
“皮外伤。”
所以他此刻的虚弱,一定与万虫谷的交易脱不了干系。
万虫谷的谷主并不欢迎他们,孔妙禾也不相信老谷主好心要为她解毒。
只能是交易,只能是晏子展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
一块石头掩盖在枯草从下,晏子展没留神被绊了一跤,失去平衡就要摔倒在地,孔妙禾眼疾手快扶住他。
“王爷,我们歇息一会吧,阿禾走不动了。”
孔妙禾看得出来,晏子展在竭力伪装自己和平素里没有分别。
她不愿意戳穿,她知道他有多爱逞强,心气又有多高。
晏子展看了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孔妙禾趁机问他,问滕英在哪里,问路途还有多远。
“他没有进谷里,此刻大概在军营。如果我们连夜赶路,最早明日辰时就能赶回军营。”
孔妙禾又问,问他在战场上到底怎么了,问他是怎么找到万虫谷的。
这回晏子展没有回避,微风将他束起的发丝吹动,他垂着眸,平静地把前几日的事一一讲给孔妙禾听。
战场上,粮草断绝,士卒中居然有人当场高喊要投降,顿时军心不稳,不论晏子展怎么挽回都没有效果。
他渐渐察觉出异常,更是在与十几个西和士兵缠斗的时候,听见了自己的项上人头被悬赏的事。
领帅一旦被斩,这场战役只有失败的结局。
毫无转圜的余地。
晏子展记得,那时候西和的士卒发了疯一样往他身边扑,他不敢有半点分神,身侧的一个百夫长见了,帮他分担一些外围的敌军。
他一直战到最后一刻,眼睁睁看着士卒们一个接一个得倒下。
他带着韩尧姚集一伙人撤退,几人出主意让他换下身上的战袍。
他们不做逃兵,拿着仅剩的军需装备伏在西和军营暗处,等待时机,小范围突击。
却在动手之前,遥遥听见了大俞军营传来的号声。
晏子展联想到之前孔妙禾的话,眸中染上了点点怒意。
这场战役不会败,只是万千大俞军因他而丧命。
只因原在都城的天子,不想他活。
晏子展带人撤退,为了减少风险,兵分几路。
一群人鏖战已久,本就体力不支,偏偏引来了西和的追兵。
晏子展被赶到绝处,坠下了山崖。
“然后就碰巧掉进了万虫谷境内?”孔妙禾问。
晏子展迟疑着,那漆黑如墨的眼眸底下偏偏好像还压抑着什么。
他点了点头:“嗯,西和追兵还在,我躲在谷里,休养生息。”
……
他们休息了一阵,路过一个乡野小村,孔妙禾问一户人家买了一匹马。
她用从战场上捡回的晏子展的玉佩换。
她将玉佩交还给晏子展的时候,分明注意到那个做工有些粗糙的香囊完整安好地在他身上,她抿了抿唇。
晏子展没接玉佩,只是说:“不要也罢。”
孔妙禾知道,那是他十岁生辰时,皇上亲赐的玉佩,他一直挂在腰间。
此刻,却不想再要了。
两人牵着一匹马,不紧不慢向西和边境赶。
……
“站住!什么人?”
在听见这声呼喊的时候,孔妙禾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紧绷着。
完了。
他们两人都没有回头,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懂了对方的意思。
两人听着身后一串脚步声渐进。
电光火石间,晏子展翻身上马,伸手把孔妙禾捞上马来。
下一瞬,马匹飞驰而去。
后面响起气急败坏的谩骂声,孔妙禾窝在晏子展怀里,回头看了一眼。
声音也扬散在风里:“还好,他们是小兵,没有马,我们快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晏子展在孔妙禾身后咳了几声,明显有些气息不稳了。
天却也忽地暗了下来,孔妙禾向天望,却发现刚刚还一碧如洗的天空此刻却乌云密布。
她还来不及担忧,豆大的雨点就砸在脸上。
晏子展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可身后还能隐隐听见追兵的动静。
他们此刻不能停下,只能任由着雨水浸湿了衣衫,沿着面颊往下淌。
这冬月的雨着实冰凉,可孔妙禾分明能感觉到身后的怀抱如此滚烫。
……
他们确认安全以后,躲进了一个山洞里。
孔妙禾翻身下马,一眼就瞧见晏子展胸前触目惊心的血色。
雨水濡湿了他的衣衫,将血也晕染开,孔妙禾心猛地一沉。
她顾不得什么,第一反应就是扑上前去,掀开了晏子展的领口。
随后就看见,在他胸前,心口的位置,一条还未愈合的深褐色刀口呈现在她眼前。
她眼里又酸又胀,晏子展却在她愣神的时候,轻轻扯回自己的衣领,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说:“我去捡些柴火。”
孔妙禾愣在原地,直到余光里那个人影不见,她下意识拽住了他的手。
“我去。”
她紧抿着唇,沉默地将从外拾回来的树枝搭起来,又用火折子耐心地点燃受了潮的树枝。
山洞里逐渐亮了起来,两人脱下湿透的外衣挂起来烘烤,围坐在火堆旁。
孔妙禾伸出手来靠近火源,听着“噼啪”的声音,看着火星子亮起又灭。
她的声音也很轻:“心口的伤,不是战场上受的,是么?”
她不去看晏子展,生怕从他眼里读出什么令她承受不起的情绪。
晏子展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小伤,外伤。”
孔妙禾没有再追问,她这几日脑子昏昏沉沉。
她想起晏子展做的这一切,心口又酸又涩。
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替身,这么好?
值得么?
她很想问,可她不敢。
因为她明白,无论晏子展的回答是什么,她身上的毒清了,她是要离开的。
两人打算在山洞里过夜,洞外的雨声不断,十分助眠,孔妙禾不知何时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时,却听见晏子展一声声苦苦压抑的咳嗽声。
他靠坐在石壁上,双眼阖上,眉头却紧锁,手拢在唇边,胸腔因为咳嗽剧烈地起伏着。
孔妙禾睡眼朦胧,揉了揉眼,贴过去,问他:“是哪里不舒服么?”
“老大!前面有火光!去看看!”
洞外隐隐约约传来这么一声呼喊,晏子展赶忙将火熄灭,又带着孔妙禾走到山洞另一个出口。
马儿就靠在树下,看见有人走过来,打了几个响鼻。
这另一处出口,也不比那个入口远多少,依稀还能听见那些西和士卒的动静。
这次来的人,不会少。
晏子展极为平静,却忽地将孔妙禾一把抱住。
他指尖微凉,扶着孔妙禾的后颈,滚烫的唇就贴在她耳边。
他的声音低哑又温柔,一点点传达到孔妙禾耳中。
“阿禾,我本想胜了这场仗,解了你的毒,就去向皇上请赐婚。”
“你的毒还未全清,还需要服用两味药一个月,就算彻底好了。我现在把药方告诉你……”
孔妙禾眼眶红了,不住地摇头,她知道他在交代什么,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交代这些。
“王爷,我们快走……”她带着哭腔请求。
晏子展却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还笑了笑:“我只说一遍,你这笨脑袋,能不能记住?”
“要记住啊……”
等到晏子展将药方说完,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孔妙禾顾不得其他,拽着晏子展的手就想要将他扶在马上。
晏子展岿然不动,依旧含着零星笑意,说:“从前是本王对不住你…我也奇怪,像你这么怀性子的丫头,到底哪里好。”
他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角,然后是眼睛。
“可我现在明白,世间女子,千般万般好,都不如阿禾。”
只有她,能令他真正展开笑颜。
只有她,能抚平他心中苦涩伤口。
孔妙禾的眼泪无声地留下来,近乎哀求一般,她拼了命地拽晏子展:“走,王爷,我们走……”
快走啊。
晏子展站得笔挺,纵使孔妙禾用尽全力,也只是脚尖微微挪动了几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