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景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列席上,这时却突然瞥见台下的人群里,那个人的眼光正直直地看着她。
说来也怪,他明明站在祭台那一百多级台阶之下,而且中间还隔着许多列席朝臣,但秦景还是一下就感受到了那道目光强大的洞穿力。
她下意识用手去捏裙摆,却又在心里觉得十分莫名,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霍原渊会让自己感到这么紧张,直想赶紧扭脸不去看他。
其实那条马尾毛是霍原渊趁夜里巡防时悄悄送来的。
“这是什么?“秦景很警惕地问。
“我在玺王爷更换的马匹上发现了鹿血的痕迹。“霍原渊沉声说,“所以,我怀疑这根本就不是一起意外,而是有人恶意陷害!”
秦景闻言只感觉心一下被揪到了喉咙口,又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长公主近日无论各种行事必须小心为是,一定是有人要趁狩猎之际意图置玺王爷于死地!“
“那……那你为什么要把它交给我?又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秦景看着那条带血马尾,随后又看向面前霍原渊。
他沉默半晌,才慢慢低声说:“因为,你无论如何都值得一个真相。”
此时身处祭台之上,在周围压抑紧张的气氛里,秦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距离数丈之外的霍原渊脸上闪过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于是,那个刚才还据理力争,毫不嘴软的长公主在人群之中突然没由来地慌了神。她立马背过身去,却仍能感到那道目光的直视,就像是有人用一只羽毛轻轻拂过了心头。
经过这么一番波折,祭祖大典剩下的流程变得乏善可陈,所有人都各怀心思,恨不能草草了事,提早回宫。
散场的时候,秦玺如没了魂的躯壳,走在人群的末尾,脚如注铅。
“秦玺!“秦景叫住他,想要上前安慰他两句。
“姐,你满意了吗?“秦玺回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秦景愣在原地。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秦玺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憋出来的,发着闷响,“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要顺你心,依你意。那是父皇给我的,我的!但以后再也不是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秦玺,不是这样的,是……“秦景想上前拉住他的胳膊。
“你想说这是为了我好是吗?“秦玺闪身躲过,“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说是为了我,但其实到了最后都是听你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秦景也急了,语速加快,”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逼过你,最后的决定是你自己做的,难道不是吗?”
“是啊,没错。“秦玺突然显出个古怪而短暂的笑容,“可我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让你满意,让你高兴!”
秦景被这番话说得发证,嘴巴张了又张:“秦玺,我……”
“好了,姐,以后,我想我们都应该学会如何独立地在这宫中生活了。“秦玺倔强地梗了下脖子,似是十分艰难,”你也不必,再为我,如此挂心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玺扭过头,毫不理会在身后还在叫他的秦景,朝自己的步辇走去,步伐也越来越快。
那个单薄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秦景视野里。
“公主!“紫苏这时候已经赶过来了,显然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赶紧劝道,“别把小王爷的话放在心上,您也知道,他就是小孩子心性儿,脾气都是一阵阵的。”
一阵难以形容的强烈疲惫感骤然席卷了秦景全身,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追上去,狠狠给秦玺两巴掌,问他作为自己的至亲手足,本该是这天底下最懂她的人,又怎会如此曲解于她!
可她真的太有心无力了,只撑着一口气跟紫苏说了句:“咱们回去吧……“
“霍将军,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左骁卫跑过来对一直还站在原地的霍原渊说着,接着顺着他凝神的目光,看到了目之所及范围里,是一驾刚刚离开的步辇。
那步辇左骁卫有印象,之前一直放在清阳宫的偏殿门前,因为宫中实在少见如此朴实无华,甚至都有些简陋的步辇,所以印象格外深刻些。
“嗯。“霍原渊眉头紧皱着,轻轻应了声,没有再说什么。
等所有人都回到明乐大殿之时已近酉时,宫人们陆续将丰盛的宫宴摆上案几。
正值端午时节,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瓜果堆成小山一般,放在每个人面前,有金黄的枇杷,有鲜红的樱桃,还有酱紫的杨梅……
秦景刚一坐下来,就发现秦玺已经到了,但有意隔着她坐得老远,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只觉心乱如麻,奔波半日,此时已是腹中空空。此刻她只想忘记所有发生的这一切,于是招呼旁边的宫人道:“给我烫壶酒来。”
“这……长公主。宴席还未开始,要不然……”
“给我烫壶酒来,没听到吗!“秦景提高声量,引得旁边坐着的兰妃等人纷纷侧目,她只觉心头一团怒火灼得滚烫,脱口而出,“有这个时间看别人喝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骨肉团聚,母女相认!”
一句话就戳到了兰妃心上,她被气得狠狠冲秦景翻了个白眼,不屑与她过多争执,转身就和旁人说话去了。
秦景哂笑,这个兰妃看上去咋咋呼呼,也不过是个怂包而已,还不顶她自己,起码还是个纸老虎。
可,毕竟还是纸糊的,一戳就破,根本不中用,现在连自己亲弟弟都要护不住,要离她远去了……
温酒上桌,秦景想都没想,整杯入口,瞬间辛辣的味道滑过喉管,灼热的液体在脾胃里倏地燃起,血液不断地从四肢上涌到头顶,冲得她两边太阳穴剧烈跳动,脑袋胀得像要裂开。
就在这时,一阵琴声似是从天边飘来,顺着一鼓接一鼓热腾腾的酒水,一齐灌入了她的肺腑深处 ……
第41章 不如让本宫跳支舞来助助……
端午盛宴上, 有礼乐助兴自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大殿上这会子人头攒动,似乎完全没有人意识到周遭有琴声响起。
唯有秦景, 因为这声音她太熟悉了,在清阳宫的寝殿中, 在歌咏逐鹿的舞台上,在燕乐楼的阁楼里, 正是这个琴声一次又一次让她在泥淖里看到一丝熹微的曙光。
而此时此刻, 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琴声的抚慰。
“陆秋……?”秦景不由唤出声来, 目光无神地在四下寻找。
大殿上的人越来越多,六宫嫔妃, 文臣武将,同聚一堂, 吵嚷喧哗之声不绝于耳。
不一会功夫, 就着琴声, 秦景已经两壶酒下肚, 整个身子都跟着热了起来,她随手将身上的褙子脱了, 只留下件薄如蝉翼的披帛, 松垮地盖在肩头。
“公主,这可是宫宴啊!“紫苏在她身后小声提醒, “这褙子要不您还是……”
“谁都别管我!“秦景粗鲁地一把将褪下的褙子扔给紫苏, “你们管不着我!”
这会就见太妃走上大殿, 她脸色已比在圜坛时缓和不少,而且换了件更为盛大隆重的襦裙,用螺子黛反复描画过的眉眼尽显霸气之姿。
与以往不同,皇帝和皇后二人是最后到的。皇后在皇上身边坐下, 脸上不见任何悲喜。
而与以往不同,叶吟吟今日竟独自坐着,她已经有些微微显怀了,却同兰妃惠妃等人无异,坐在嫔妃席上,正低头默然端着茶杯发愣。
秦景面前的案几上已经放了好多个空酒壶,但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一边喝,一边沉醉在琴声里摇头晃脑,倒似根本不在这宾客云集,众人齐聚的端午宫宴上,而只是在清阳宫自饮自酌一般,好不快活。
紫苏冲那位给秦景上酒的宫人悄悄摆了摆手,意思是别再上了。上次喝醉了她就见识了长公主又踢树又骂人的功夫,这次喝的好似比上次还要更多,要这么喝下去,说不定等会还能闹出什么洋相来。
这时就见皇帝起身,礼乐声闭,众人也立即安静下来。
“今日乃一年一度端午佳节,难得与诸位卿家欢聚于此,希望今日可以纵情歌舞,尽兴而归!”
殿上众人纷纷起身提杯,颔首道贺,一同饮下第一杯酒。
随即礼乐声又起,宫人们端着各种美味佳肴一一呈上,一时间,殿上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虽说今日祭祀大典上出了些插曲,但毕竟对于秦疏母子来说,意外实现了多年夙愿,收回兵符即是解决了心头大事,至于其他都不足以剥夺眼下他们作为胜利者,享受此刻的逍遥快活。
秦疏已然一扫白天的阴霾,正兴冲冲地一边享受盘中美味,看着殿上的优伶翩翩起舞,一边还不时和旁边的皇后说上两句。
“陛下,太妃娘娘,皇后娘娘。“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叶吟吟从席上起身,款步走到了殿上,行了一礼,“今日借此佳节之际,大家欢聚一堂,臣妾想要轻舞一曲,以给诸位助助兴。”
“哎,这怎么行!“秦疏通红着脸,冲叶吟吟挥挥袍袖,“贵妃已有身孕,岂能起舞,若是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