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缅怀先帝,无人敢出声打扰。
眼前几位老臣在骄阳的炙烤下两股战战,苏禄钦适时上前提醒道:“陛下,吉时未至, 还请入行宫稍等片刻,也容百官整理一番仪容。”
天子仪仗后,是文武群臣,一路走来,他们不比赵宸香车华盖, 现下早已汗透衣背,狼狈至极。
“嗯。”赵宸点头,回身漠然扫过众位大臣, 多是强撑着体面唯恐御前失仪。
他这一眼,很容易的就看到了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赵宇,亲王朝服妥帖,站姿如松,半分不受外力影响。
呵,衣冠禽兽。
行宫内有清凉殿,闯堂风过,置于其中很是怡人。
来时一路颠簸,赵宸不耐烦坐着,便四处走动活动手脚。
裕陵占地虽广,规模也大,实际细细比较起来却不及先祖陵寝铺张。脚下这处行宫还是先帝退位后,在赵宸的极力主张下要求修建的,奈何先帝节俭,宫殿未多做装饰。
院子里的花草也是寻常品种,眼下开的正是绚烂,清香扑鼻。
赵宸着天子常服,牙白锦袍,银线绣暗纹,头顶束一直羊脂白玉冠,与那枝头洁白无瑕花儿相映成辉,宛若画中人。
他信手摘下一朵,不期然的想到已经三五日未见的薛碧微,心道还不知她喜欢何种花儿,待日后时机成熟,定要为她铺就一片花海,供她欢心。
苏禄钦臂弯里搭着拂尘,恭敬的候在一旁,见赵宸若有所思,便道:“眼下这时辰,殿下应当离宫前往平远侯府了罢?”
“六姑娘见到殿下,定然欢喜。”
赵宸鼻尖轻哼,淡声道:“也不知她是否还与朕生气。”
“六姑娘心眼儿好,待明白陛下是为她着想,自然不会再责怪陛下。”苏禄钦说着问道,“陛下可想好与六姑娘如何服软了没有?殿下能为您二人转圜不假,可是女儿家看重的还得是陛下您的心意。”
“朕知道。”
其实赵宸的脑子还一团乱呢,治国理政还有方法可循,那么讨心爱的小娘子欢心呢?动手动脚?太过轻浮;声情并茂的道歉?过于正经。
左右思量也没个章法,他忽地一恼,手里没轻重不小心将花儿的叶子揪了下来。
连你也与我作对,他气道,而后把它扔给苏禄钦,“带回宫里养起来。”
钦天监测算的吉时在晌午三刻,距之还有半个时辰。
赵宸只得吩咐众人提前用膳。
午膳从简,六菜一汤,三荤三素。
他正吃着呢,苏禄钦的徒弟着急忙慌的跑进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陛下,方才京城传来密信,道是瑾王殿下遣了媒人前去平远侯府向六姑娘提亲!”
“后又经查探,似是要纳六姑娘为妾。”
“提亲?!做妾?!”赵宸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怒从心起,倏地站起身,一脚便踢翻了放置一旁的香炉。
“当年他趁父皇病重,朕不在京城之时,撺掇赵容谋反,而今又故技重施,想将微微强抢进他王府么!”
“卑鄙小人,只会背后作乱,怎不敢与朕当面较量?!”
他一张如玉面庞,几乎有碎裂的征兆,那被他踢翻的香炉,又让他蹬了一脚,从屋子那头,滚到了这头,“朕此前还觉奇怪,为何赵宇近来安分守己,原是在这处等着朕!”
“竟敢让微微做妾!他在折辱微微还是折辱朕!”
“让他滚来见朕!”
“今日朕不削去他的王爵,朕便妄作这皇帝!”
他盛怒之下,已然暴走。
苏禄钦不顾尊卑,佝偻着腰拖住赵宸,不欲让他意气用事,“陛下三思!”
“现下文武百官都在殿外候着呢!陛下师出无名,若是无端发作瑾王,只会让人诟病陛下无容人之雅量,刻意挑起兄弟阋墙的争端!”
赵宸哪里听得进劝诫,他命令苏禄钦放手,哪知苏禄钦更是收紧双臂。
这苏公公于武艺是个中高手,即使上了年纪也丝毫不逊年轻之时,加之他比赵宸胜在经验丰富,是以赵宸几次挣扎,都未能解开他的桎梏,气得赵宸口不择言的骂,“狗屁兄弟,赵宇那等下贱出身,也配与朕称兄道弟!”
“他生来就不甚光彩,行事更是龌龊!”
“朕与他同出一父,才是面上无光!”
“苏禄钦,你放开朕!”
殿内随侍的一干宫婢内侍,早在赵宸破口大骂时就自觉退了出去,同时还妥帖的紧闭门窗,以免陛下的无状失态引来不必要的非议。
苏禄钦趁乱赶紧劝抚道:“陛下,您听老奴一言。六姑娘既然决定远走京城,又何惧瑾王算计?哪怕他今日耗尽心思,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陛下!”
“瑾王此举,甚至是太皇太后乃至许家,并非没有试探陛下之意味。一旦陛下反应过激,落在敌人眼里,六姑娘便成了陛下的软肋!日后陛下定然掣肘!”
“忍一时风平浪静,眼下敌在明,陛下在暗,待您返京后再与六姑娘商议应对之策可好?”
“那贼子步步紧逼,罔顾微微意愿,意欲强取豪夺,朕如何能忍?”苏禄钦一席话,确实对了赵宸的症,他冷静不少,“今日之后,赵宇虎视眈眈,微微出逃一事也难免不会生出波折。”
见赵宸再无冲动之兆,苏禄钦缓缓松开他,“如此一来,陛下不得不插手六姑娘的计划了。事急从权,六姑娘会理解陛下的。”
“朕知道。”赵宸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微微遁走京城之事,她本就不曾瞒着朕。”
苏禄钦闻言,笑而不语,心里却道,陛下,您当时可不是这般说法。
“哼,赵宇当真自作多情,微微连朕都嫌弃,还会看上他那劳什子王府?不自量力!”赵宸满是不屑。
只要自家陛下不再暴跳如雷,苏禄钦都顺着他,“有陛下这等珠玉在前,瑾王确实入不得六姑娘的眼。”
赵宸反身坐回软榻,面色沉静道:“朕命令严防死守宫内外各处,怎么?你们先前半点消息都未得到吗?”
苏禄钦也心里发苦,他瞅着脸道:“太皇太后自那日见过六姑娘,又与许贵太妃等人详谈后,日日礼佛再无动作;平远侯府因着许氏与许夫人生了嫌隙,来往不及过去频繁,只平远侯为着送薛五姑娘进宫四处走动,没甚异状。”
“瑾王那处也一切如常,”苏禄钦细禀近日得来的消息,忽而脑中灵光一闪,发现一处端倪。
“昨日瑾王侧妃出府,至张家瓦舍听戏,期间偶遇手帕交,二人相谈甚欢!”彼时他正陪着赵小宸下棋,未来得及深思,没成想一时疏忽错过了关键信息!
“老奴不察,请陛下降罪。”
赵宸道:“你确实有罪。”
“赵宇的侧妃对他死心塌地,两人朝夕相处,赵宇行事不便,未尝不会托付给侧妃完成。这与夫人外交是同一道理,你手下人竟是不知么?”
“此次未酿成大错,下次呢?当事关朕的性命之时,他们还这般不堪大用么?”
“苏禄钦,你何时变得这般妇人之仁。”
这还是赵宸头一回对苏禄钦说重话,他心下大骇,双膝跪地,深深叩首道:“老奴知罪。”
“罢了,”赵宸伸手扶他起身,“赵宇狡诈,你也是防不胜防。”他继而冷笑道,“他倒是为微微费劲了心思,哪怕百般周折,也要达成所愿。”
“你亲自安排,返京后,朕直接去平远侯府。”
气死了啊啊!让赵宇这般羞辱,微微定然委屈不已。
...
媒人婆子的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震得薛碧微耳边嗡嗡作响,脑中瞬间一片空白,瑾王?赵宇!
她不可置信的转眼对上老夫人的视线,企图从她的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
今日之前,老夫人还做着老封君的美梦呢,一朝梦碎,她也难以面对现实,声音像是苍老了十岁般有气无力道:“太皇太后亲下懿旨,将你赐给瑾王为妾,择吉日入府。”
“瑾王殿下仁厚,不愿苛待于你,又特意遣了媒人提亲。”
薛碧微茫茫然,不由自主的开口道:“为何?”为何是我?
许家所图甚大,为了拉拢赵宇,少不得有所牺牲。然而与己方无益之事,他们定然不会白费力气。按照原本的剧情,许家连唯一的嫡女许芊芊都可舍弃做棋子,还不是因为让她与赵宇苟且,所获颇丰。
如今许芊芊折了,便轮到她了吗?
薛碧微的心思百转千回,却也不对,若是真将她如许芊芊一般的利用,便不会直接推给赵宇。
以现在的情形看来,更像是太皇太后等人觉得她已经毫无价值,将她随意处置的结果。
可是,事实如何,没人能告诉她真相。
媒人婆子附和老夫人道:“还是咱侯府当家做主的明理!”她喜气洋洋的与薛碧微道:“今日瑾王随陛下出京祭祀先帝,不得脱身。待明日,殿下会携聘礼亲自过府。”
“殿下说了,旁的姑娘成亲该有的,姑娘都有!断然不会亏待了姑娘!”
听到这话,老夫人脸上总算有了几分喜色,而对薛碧微却是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