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仰面又道:“还是易哥哥认为世间女子,当皆如阿青姐姐一般,温婉柔顺?”
周青与他相伴十年,既是挚友,也是他将来的妻子,公子易展眉沉思,他见过的女子,大多确实温婉柔顺。
白氏小雨观他神色,忽而大笑一声:“易哥哥真是个痴儿!”
公子易见她笑得张扬,说得跋扈,不禁问道:“你为何这样说?”
白氏小雨轻抚袖袍,大红绸缎上镶嵌滚丝金边,这宫中与她年龄相仿的,无一人敢着此红衣。
“易哥哥,我可比你清楚,阿青姐姐究竟是什么人……这世上兴许只有我真正地知晓她是什么人……我自五岁起便被养在宫闱,如笼中雀鸟,池中金鱼,纵使凌哥哥待我再好,我也只不过是白家与公子季手中的一枚棋子……”
公子易闻言一震,不禁望向她的眼睛。
见她眼波如水,清清冷冷,继续道:“棋子终究只是棋子。我如是,难道,阿青姐姐就不是了吗……”
公子易乍听此言,心中升腾滚滚怒意,斥道:“胡闹!”
白氏小雨见他恼怒,反而笑意愈深,“易哥哥觉得我是胡闹,便是胡闹罢。”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我也该离宫了,易哥哥还是莫要在这花园中逛得太久,日落之后,竹林中的蛇虫鼠蚁多的是呢。”
说罢,她怡怡然而去,仆从冲公子易福身后便匆匆前去追赶。
公子易望了一眼她鲜红若血的背影,不过片刻,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
白氏小雨如同一团烈日火光,这王都已是暗流涌动,他再不能往更危险处寻去。
隔日,陈国君下旨令伯、仲、叔、季四公子移居宫外,自建府邸。
四位公子早年间在王都各有封地,建有别院,只是经年久居王宫,王都别院只是闲时的风雅去处。
圣旨既下,四位公子拖家带口很快就从王宫搬到了别院。
车架连绵数十辆,自宫门鱼贯而出,朱顶金轮,不少行人驻足仰颈观看,窃窃私语。
“听说是要下诏立储了,才将诸公子移到宫外……”
“不是历来只有长公子留居王室,怎么现如今连长公子都要移居宫外?”
“圣心难测啊,这王都中谁人不晓……小儿子精贵,最受宠咯……”
储君争夺因迁居一事由压抑的暗流转为沸腾之滚水,王都大震。
长公子伯急召周通入府。
周通乘牛车来到长公子伯新迁的府外,见朱门外还停着数辆车马,马鞍辔环还未卸下,若干仆从还在清点车中木箱。
早有仆从等在门口,见到周氏族徽,立刻来迎。
“周夫子来了,我家公子已恭候多时。”
周通被他扶下牛车,左右四顾,见墙内青竹摇曳,道:“这别院处于闹市,林木繁茂,倒可闹中取静。”
仆从躬身将他往府中前厅迎。前殿庭院,尚有仆从往来,挪动花木,家具等物,纷纷扰扰,甚是热闹。
穿过几扇木门,四周安静了下来。
长公子伯着一身素衣在殿中跪坐,见到来人,忙起身相迎。
“周夫人。”
周通撩袍,跪拜道:“拜会长公子伯。”
长公子伯一惊,立刻去拉他起身,“周夫人,何故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周通被他拉起,徐徐道:“长公子居长,老身先行大礼,自是理所应当。”
长公子伯闻言蹙眉,“我请夫子来,便是想商议此事,依夫子之见,君父何故突然要我四人移出宫外?自圣旨一发,我屡次拜会君父,均不得见,众人皆说此乃立储之相,我心中实在难安,遂请来夫子来府相商。”
周通道:“依老夫之见,陛下此举是想一探虚实,此时若是坐不住的,便要露出马脚。”
长公子伯细思片刻,“夫子是说公子仲与公子叔?”
“正是,这二位公子。”周通轻拈胡须,“王都中立储之声最高的乃是公子季,那是圣心,是恩宠,其次乃是公子您,是伦常。可是,世人皆爱权,比美姬美酒,更甚。焉知公子仲与公子叔没有此一争之心。昔年陛下称王,杀父,弑兄,王权如是,其心如是,殊死一搏,陛下将公子移居宫外,是坐山观虎斗,也是自保。”
长公子伯额前出了一层薄汗,“那此际我该如何?”
周通徐徐道:“公子您长在为长,短在圣心,若是公子季失了圣心,那么即便刀剑相向,我周氏也定能压过白氏。”
“圣心……”长公子伯细细思量,“可圣心难测……君父素爱公子季,三岁为他启蒙,六岁教他持剑……及冠后,便许他官职,登朝上表……”
周通笑着摇头,“可这一国之君终究还是陛下,稚儿可爱,少年才俊,可是若是与自己一般分庭抗礼,陛下又该如何,老骥尚志千里,更何况康健的陛下……”
长公子伯抬眸,打量周通,“夫子高才,是我失了本心。”
周通叹道:“长公子卧薪尝胆数十载,已是大智,眼下这棋局端看四公子如何解,依老夫看,这是局死棋,动则死,不动仍是死。”
今上多疑多思,王位之路是踏着一条血路而上。
公子季,得今上真传,行事狠绝。
若公子仲,叔暗中勾连,他必除之而后快。
可若是如此,那陛下居安思危,便要剪他羽翼。
白氏拥兵数万,有从龙之功,称雄一方。
可飞鸟尽,良弓藏,难有善终。
第63章
月余之后,四公子季广发名帖,邀请众人于新院宴饮,乐伶吹奏弹唱,一派热闹。
白氏小雨带着仆从三人,并贺礼前去,以贺公子季乔迁之喜。
她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别院,见过秦氏以后,便被仆从领着前去露台听琴。
露台临水而建,三面临湖,皆遮盖层层白纱,微风轻拂,是个春日里的好去处。
白氏小雨撩开薄纱,见到露台中只坐了一人,几前摆着古琴,玉手拨弦,琴音缠绵。
她留仆从站在纱帘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一曲弹罢,公子凌问她道:“雨妹,觉得琴音如何?”
白氏小雨笑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也。”
公子凌袖袍微动,将那古琴推远,笑问道:“白氏屯兵王都之外,是为何故?”
白氏小雨,笑眯眯地,“守京都机要,当然是为拱卫王都。”
公子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父苦劝陛下无果,白氏军甲不得不卸。只是白氏陈兵王都之外,隐有威逼之势,伯父,他糊涂了。”
白氏小雨不以为然地又笑了笑,“凌哥哥可知道,若是猛虎拔去爪牙,会变成什么?白家自是赌上了全部身家,此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公子凌轻抚她头上的发髻,“那你今日为何还入了城来?”
白氏小雨:“我岂能不来,若我不来,公子季定要生疑,公子季暗杀公子叔未果,陛下疑我白氏,若是我此时不来,公子季岂不也要生疑?”
合纵连横,不过是因利相交。白氏扶持四公子多年,可是临到头,最忌互相猜忌,横生嫌隙。
白氏幼女,便是白氏的诚意,此子留在公子季手中,就是白氏的软肋。
公子凌伸手抚琴,“那烦劳雨妹再听我抚琴一曲。”
春风吹皱湖水,泛起点点涟漪。
乐声不绝,直至日落。
白氏小雨被安排住进了四公子府苑西侧的一处寝殿之内。
是夜,远处一声长啸,若飞鹰高声啼叫,火光自城门方向腾空而起。
府中霎时灯火通明,脚步声杂乱,人声渐起。
白氏仆从匍匐在木榻之前,这三个女仆乃是白氏精挑细选之人,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为首的女仆拜道:“今夜,小姐的性命系在我的身上,也系在小姐自己的身上。若是我等技不如人,小姐尽管趁夜,发足狂奔,往生处去!”
白氏小雨将一把精巧的匕首藏于靴中罗袜,点头道:“我知晓了。”
没有眼泪,没有哭闹,一主三仆只是无声地对视了片刻。
门外火光乍现,门扉被人推开的时候,房中已是空无一人。
数个黑衣蒙面之人持剑四顾,剑光冷然,黑衣人无声地搜寻着人影。
仆从带着白氏小雨从后窗翻出,往西墙而走。
四人皆是仆从打扮,只见往来处数个黑衣人与府中卫兵缠斗在一起。
原本此刻应当入城的白氏军甲却没有来。
“小姐,此地已是不能再留!”
白氏小雨被三人托举到高墙之上,至此一处未被火舌舔舐,可是青砖仍是烫手。
白氏小雨被两个仆从扶着,一托一举,跃出了高墙。
四公子季府苑如坠火海。
守在府外的黑衣军甲,见白氏小雨落地,眼中发亮,朝她扑来。
三个仆从举剑相迎,杀出了一条血路,城中已是兵荒马乱。
周氏旌旗飘扬,又有公子伯、仲、叔三骑兵马。
绞杀的唯有城门外的白氏。
抬眼只见城门处火光烈烈。
几支箭雨破空而来,身旁的仆从将白氏小雨猛地往巷内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