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阿姊
戚昀卧床养病, 孟怀曦索性还住在宣政殿,这几日差不多是衣不解带的照顾。
他一天里最多醒来四、五个时辰,孟怀曦同徐太医商量着药疗与施针双管齐下, 渐渐对这棘手的病症有所控制。
博山炉中香雾袅袅腾空, 带着一股特殊的草药香气。
不浓郁, 也没有熬制出来的中药特有的苦涩, 极具她个人特色。
戚昀闭着眼,只觉涨疼的太阳穴渐渐有所缓解。他坐起身来, 下意识向殿中张望,瞧见她衣裳穿得单薄,便又皱了眉。
孟怀曦跪坐在几案前,一手点在纸笺上,一手握着香箸。她肃着一张脸, 神色尤为认真。
戚昀赤脚踩在地上,脚步从绒毯上踏过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他手臂间搭着一条银线织就的玄色大氅。
温暖的大氅迎头罩下。
孟怀曦抬起头一看,戚昀微抿着的唇微微有些泛白,神色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果然,就是他这样极能忍耐的性子, 也被背脊上的箭伤与头痛折磨得够呛。
孟怀曦赶忙把香箸放下, 弯腰把过他的脉搏。
脉息比之前几日更加沉健有力,是缓慢康复的征兆。她松了口气,弯眉道:“今天醒的要早一些。”
戚昀目光掠过她眼底渐青的阴影,又搭下眼皮:“让阿萤劳心了。”
像是在怨怪自己这病拖累旁人。
孟怀曦半转过身, 拍拍身边的位置叫他也坐下来, 道:“。”
戚昀嗯了声,手指按着太阳穴, 看上去很用力。
孟怀曦有些紧张:“我今日换了一张方子,是不是这香让你难受了?”
戚昀头枕在孟怀曦膝上,蹭了蹭她的手心:“没有,只是有些累。”
或许是生着病的缘故,他最近点亮了一种名叫撒娇技能,而且总能在不经意间达到技能翻倍的效果。
孟怀曦着实没法抗拒,她手指穿过他披散着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
虽然现在他们看着还差着辈,但严格意义上算起来,上辈子他确乎是比她小上几月的。再者,两辈子加起来,她其实很老了?
怎么算都是她比较年长,他会撒娇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是他又确实很少有这样类似撒娇的动作,孟怀曦忍不住想,可能陛下的心理包袱有这么大——
孟怀曦想得出神。
被忽视的戚昀却是皱了眉,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肉窝,出声道:“在想什么?”
孟怀曦语气微妙:“陛下有过遗憾么?”
戚昀手指间挽着她一缕长发,该做的都做了,想要的人也在身边。那些不可挽回的旧事,自然也不是能靠遗憾就挽回来的。
他从她膝盖边直起起来,眉尾上挑,“没有可遗憾的。”
孟怀曦哦了声,“但我确有一桩憾事。”
多年前的长仪宫如同水中浮萍,瞧着花团锦簇、烈火油烹,实则却是孤立无援。为了怀玺名正言顺的亲政,做人人敬仰爱戴的明君,她几乎将朝野上下得罪了个遍,那些腌臜不堪的东西由小殿下亲自料理,事后的美名却一点不占。
他知道她其实并不是个乐意被束缚的,留在这座对她来说是囚牢一样的皇城,只不过希望父亲操劳一生的国祚,能够在她的手中延续下去。
可是时局不由人,更或者说天不假年。
无论是细致到生活琐碎的律法,还是庇护天下寒士的科举变革。
他的小殿下本也可以成就一番流传千古的伟业,只是在刚刚开始就被奸人所害。
若说是遗憾,那一定很多、很多。
戚昀沉着声:“何事?”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以替她圆去所有的心愿。
他心中那位受尽苦楚的小殿下却是眼底一亮:“你叫我声姐姐听听?”
戚昀:“……”
孟怀曦扯着他的袖子小幅度晃了晃,又掰起手指头,“我分明年长些日子,却唤过你那么多声哥哥,你年纪这样小,又一次都没有喊过我姐姐。这细细算起来,岂不是对我很不公平?”
哥哥……
在听见这两个字时,戚昀便有些晃神,以至于连她后面说的话都没听进去。
耳际仿佛还环绕着少女那一声声“尧沉哥哥”。
戚昀目光落在少女红润的唇上,眼底微暗,某种念头几乎压抑不住。
孟怀曦半点没有察觉,手指点在他肩头,专程凑近了些:“还不快唤一声阿姊!”
刚到殿门口的齐约:“……”糟糕,我是不是坏了陛下的好事?!
但他的手却是比脑子反应更快,咚咚咚敲了三下门。
殿中骤然一静。
齐约敲门的手同时一僵,心想,这下完了!!
不用糟心的同僚弹劾,他这就要先行回老家种地了。
“滚进来。”
还是暴躁陛下熟悉的画风。
齐约心里稍微定了定。
嗯,陛下坐在案几边,孟姑娘陪同在侧,手里还握着一卷泛黄的医书。
看上去正经极了。
齐约心头大定。
孟怀曦眯起眼,这个人看着有些眼熟。
齐约低头问过礼,便也顾不上其他,只道:“臣知道陛下伤得很重,又有旧疾复发,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可这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内外都还等着您主持大局!”
齐约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一副要是陛下不答应,就要当场抱着他的大腿跪下来哭的样子。
“南书房堆着的奏折臣都差人送过来了,望陛下能够早日决断。”他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不然也不会跑来宣政殿触这位霉头。
戚昀手掌搭在眼皮上,“朕知道,去告诉他们明日早朝精简着说。”从那日掉下山崖算起,他这“病”算起来也有半月有余,有些人自然会按捺不住。
孟怀曦听得一愣一愣的,感慨,这年头做皇帝做臣子的,谁都不容易。
“是!”齐约功德圆满,麻溜地滚了。
孟怀曦瞧着内监抬来一摞摞奏折,顿时也觉得十分头疼,便把写药方的纸笺整了整,齐齐整整叠着掖进那本古医书。
回身嘱咐了一句“记得吃药”,就准备去太医院找徐太医商量一下明日的疗程。
戚昀捏了捏眉心,忽地扬声道:“阿萤要躲懒?”
孟怀曦手扶在门框边,吞吞吐吐:“嗯……我这个身份尴尬,就……”其实是先前逼迫他叫姐姐被人听着了有些尴尬。
再者说,她觉得自己也不是瞎胡闹。
哪有前朝公主帮今朝皇帝批奏折的道理,这又不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戚昀眉心皱得更紧了些,直接道:“过来,同朕一起。”
孟怀曦:“……哦。”行吧,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
孟怀曦陪着批了两堆奏折,愣是被大臣们用心竭力的啰嗦弄得头晕脑胀,逐渐开始暴躁。
比如这份由户部尚书递来的厚折子,言简意赅的说就是:我们没钱了,陛下,打钱。
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硬是东拉西扯了四页纸!
四页纸啊!
孟怀曦手指按在突突发疼的额心,真情实感道:“你脾气真好。”像这种折子放在我那个时候,是要被拿出来批斗的!
戚昀不置可否,抻了抻手臂,只问:“阿萤要怎么回?”
他这模样像是对这些臣下的怪癖习惯了。
孟怀曦无语凝噎,另取了一张用废的纸笺,抬手奋笔疾书,写下:“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当然,这种话是不肯能批在奏折上的。
她长长地叹口气,蘸过墨,又在那折子上写下一个:“准。”笔迹跟戚昀的几乎一样,那一笔横飘得像是要乘风飞去。
戚昀靠在椅背上,不可自抑地笑了好一阵。
她向来是直白又有趣的。
戚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攥着那支蘸满朱砂的御笔,不经意道:“看来阿萤这一写字就手抖的毛病,是不药而愈了。”
糟糕,忘了之前的黑历史了。
这题答不上,得装傻。
孟怀曦端端正正坐着,一脸茫然与无辜。
戚昀喉头一滚,含笑道:“可还要我教上一教?”
他这要是不提还好,一提就让她想起。
那天在南书房里,也在这样相似的书桌上,他强迫她干的“好事”!
嚯,那罪证他怕不是还好好珍藏着呢!!
孟怀曦忍不住磨牙,孟怀曦决定反抗。
“这是笔迹很眼熟,像是一位熟悉的大家。”
孟怀曦咳了一声,这样夸自己还有点羞耻。她随意拿起一份有批复的折子,手指点在朱砂聚成的字迹上,又说:“想必陛下是很仰慕她了,不然也不会连人家的字都要细细临摹。”
戚昀难得出神,不由想:不止是字迹。
书案底下有他临摹过的、字迹最像她的一张帖,暖房里养着当年那株盛放过的昙花,宣政殿后头特地开凿出来的山溪,里面养着她喜欢的红鲤鱼。
——还有长仪宫里特意雕的、她说过的神奇动物。
戚昀目光掠过尾巴上挑的字迹,却什么都没解释。
他把狼毫搁在笔架上,唇角含着抹笑:“是,不仅仰慕,还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