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过来,孟怀曦竟然觉得这地方有些陌生。
习惯这两个字真是可怕得很。
安排的西厢房是府中少有的僻静地方,戚昀难得夸了一句:“孟四姑娘心思很缜密。”
孟怀曦注意力瞬间被引走,她笑了一下:“那是当然。”
她家的小珍珠当然是顶顶聪慧的。
院中没有粗使丫鬟扫洒,门口也只守着孟怀曦从越州带来的心腹婆子。
房间里有浓郁的药味,以及夹杂其间的血腥气息。
郑焦早先得了消息,这会还未服药,就等着同陛下说清楚查探到的消息。
他勉力撑着要下床叩首请罪,戚昀摆摆手,免过虚礼,只叫他注意伤口。
郑焦披上外裳坐起来,注意到孟怀曦也在,却没有多嘴探问,只道:“陛下近前命臣查探京中孩童走失案,现已理清脉络。”
戚昀颔首,“继续说。”
郑焦道:“臣卧底其中十来日,只觉那一伙人组织严密,每日还会有人来宣讲一些天命神定之说,称作‘经筵日讲’。”
经筵日讲?孟怀曦不禁蹙眉,宫里头请名师为皇子公主们讲课,便是这个说法。
戚昀呵了声,“名头倒是响亮。”
郑焦:“那些先生确实有些本事,教中人都被哄得义愤填膺。说什么他们是奉神使之命,以息天怒,祈愿天下承平。”
孟怀曦:“教中?”
“他们自称天衍教众。取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之意。”郑焦又道:“关着诸多走失孩童的地方是一处道观。”
道观?
戚昀却是皱了眉,“京中何时有道观这种东西?”
其他人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郑焦却是再明白不过。陛下未登大宝时便用铁血手腕将一应佛寺道观迁出了上京,至今仍有气不过的僧侣、道人明里暗里指责暴君独裁。
郑焦简要说了一遍道观的情况,正色道:“那道观就建在天水别苑之中。”
“天水别苑?!”
孟怀曦神色微妙,这别苑从前本是她名下的一处别宫。每逢夏日必要去这别苑消暑。到怀玺即位,才因着朝中事忙不再踏足。
她的别宫里,何时有道观这种东西?
第47章 牺牲
天水别苑临近西山, 坐北朝南,占着近郊最好的一块地。
按理说,孟怀曦觉得自己应该对这里很熟悉, 毕竟天水别苑也算承载了她一段不可言说的中二时代。
东南角上有一条山溪, 从西边山头山顶引下来, 水质清冽。无论是摸鱼采莲, 还是寻常生活之用,都属上佳之选。
放着这样便宜的水源不用, 非要向外头取水。
若这里的主管脑子没毛病,那一定是有因由了。
孟怀曦想着,索性直接问道:“我听说那边山头有一汪活泉,怎的这别庄还需人送水?”她说着扬手往西山指了指。
“早几年就不行了,嗨, 现在那山泉水可浑得很,莫说饮用, 便是洗……”送水说着顿了一下,恐怕污了贵人耳,特地换了个词,“濯足都没人肯的。”
孟怀曦一乐, 这说法还挺讲究。
送水人又说:“过了这道门, 就只许搬水的长工往里去,一路上小的都安排好了,贵人们还需自己小心。”
戚昀嗯了声,眺目西望,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凝重。
孟怀曦撑着下巴, 也有些担心。
以他现在的身份,着实不该这样涉险。但是……她隐隐猜到, 这个道观的幕后主人,约莫就是她那位亲弟弟。
掺杂了从前的人事,总叫她忍不住参上一手。
但劳动陛下一道,着实有些杀鸡焉用宰牛刀的意味。
据郑焦说,那道观就在别苑东南角,隐在层林之中不为外人所见。
即便是这样,也并非铁桶一片。
这世上的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卧底多日的郑焦指点下,大理寺的人早有准备。
他们坐在那水车上,经过层层盘问,顺利进入道观所在的东南诸苑。
金瓦红墙间悄然生出一座黑金宫殿,尖尖的穹顶高耸,分置七层,飞甍间雕着叫不出名姓的异兽,俱皆一脸凶戾之相。
观门口守着的教众两个时辰一倒班,这个时候正是两班交接,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大理寺的人只慢他们半步,这会儿早放倒了本来的守备。
现在守着的“教众”,都是自己人。
戚昀揽着孟怀曦从林梢间掠过,一下子到了道观门口。
正首朱门大闭,金环锃亮,四角小门上缠绕着黑金锁链。不似圣洁的庙宇,反倒像一座囚人的高塔。
孟怀曦特意搓了点粉,把白皙透红的脸变成苦大仇深的苦瓜脸。
叫亲近之人看去,滑稽极了。
戚昀像是被她这样子逗笑了,握拳咳一声,道:“一会儿跟紧我。”
孟怀曦朝他做个鬼脸,哼笑:“要笑就笑,我又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先前托苏狸特地打造的一套银针,稳妥的藏在袖间。孟怀曦伸手在袖中探了一下,手指触摸到冰冷的针器,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是她要来的,至少不给人拖后腿。
这座道观高塔很像西方传说中的法师塔。
所有人都住在这座高塔之中,每上一层在教中的身份就越高。而且每一层都竖着红绸覆眼的佛像,和陈家村里的如出一辙。
戚昀对来人气息很敏感,有惊无险上到第七层。
这里和下面六层全然不同。
殿中幽暗一片,只有几盏几近熄灭的蜡烛。
孟怀曦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混合着多日未曾梳洗的馊臭,几欲令人作呕。
这里供着一尊菩萨相。
本该空荡荡的大殿中,立着百十来个大铁笼。那些精铁打造的铁笼悬在半空中,每一只都关着一个孩子。
像是豢养小宠或者雀鸟一般,笼前搁着一些水和食物。
噩梦重演——
孟怀曦下意识抬手去遮戚昀的眼睛,他应该是受不了这样的场景的。
手掌遮在眼前,不甚严实,他能从指缝间窥得一点情况。
戚昀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没事。”
她的治疗是有效果的。
又或者说,她在这里他是有面对儿时噩梦的勇气。
戚昀手指一翻,向窗外弹去一枚信号弹。
“驰援的人最多一刻钟后到,找到钥匙,把孩子们救出去。”
孟怀曦靠着他的手臂嗯了声,正巧走到楼梯口,便道:“我们到上面去看看。”
今日大晴,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及至午后却骤然间乌云蔽日,灰蒙蒙的云团在天边,总觉得阴沉沉不称意。
塔顶一小片广场,被天衍教众称作祭祀场。这上面的每一块地砖,都是根据八卦五经排列,极为考究。
偏是这样堪称“神圣”的地方,**裸地支着七个案几,案头摆着残肢断骸。
那气息——
却是稚子遗骸。
顶上是大敞着的,秃鹫与乌鸦盘旋在这塔顶,伺机待发,便要冲下来撕扯死人身上的血肉,以期饱餐一顿。
在一群食腐鸟中间有一个瘦骨嶙峋的黑袍,手脚颤动,身躯佝偻。
他嘴里念念有词,手脚随着口中韵律而动,像是在跳一曲献神的祷告舞。
孟怀曦手掌死死捂着口鼻。
戚昀亦是眉心紧锁,他解下腰间挂着的长剑,抓住时机,单用刀鞘劈开环伺的诸鸟,轻松将黑袍按在地上。
孟怀曦狠狠踹在黑袍身上,咬牙低骂:“无耻败类!”
眼前的场景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孟怀曦的嗓音有些哑,因愤怒至极隐隐颤抖。
“这样年纪的孩子,你们也下得去手?!”
黑袍侧头呕出一口血,喘着粗气怪笑,“佛祖割肉喂鹰,藏地将善人天葬。这些俗人庸碌一生,何曾有有这样的奇遇?有秃鹰愿意垂临,该是他们的荣幸。”
孟怀曦喃喃道:“……疯子。”
打着问道的借口,摒弃为人之初的良知与善心。
这哪里是在修佛,分明早就堕了邪魔外道。
除却外头令人作呕的祭祀场,这顶上还有一道小门。
门口有一把精致的叶形锁。
戚昀抽剑出鞘,干脆利落地将铜锁劈开。
与外面的血腥格外不同,这小堂中点着名贵的檀香,内里只奉着一尊菩萨,并两个用作参拜的蒲团。
蒲团很新,堂中纤尘不染。
主人家似乎对这里极为爱惜。
孟怀曦走进去,先望香案上瞧。
这里的祭祀便只是寻常瓜果,案前供的香也是正常的香。
戚昀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菩萨面相上。
这尊菩萨眉眼竟与从前的栖霞长公主分外相似,慈眉善目,拈花带笑。
戚昀却是皱了眉,绕着菩萨相转了一周,好叫他察觉神相身后用金文铭着两行小字:
庚申年己卯月丙午日
敬祝长姐怀氏栖霞长乐无极。
——这八字正是怀曦的。
戚昀忽地想起一则三朝前荒谬传说,那朝皇帝笃信长生神术,当时的国师就曾说过,以数百个孩子骨血为引,可渡亡魂过酆都之门,叫死去的亲故重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