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曦垂眸看着这个体面全无的老人,将被她攥住的衣摆慢慢拉回来。她语气无波无澜:“多年前老夫人允诺我爹分家,便是亲手斩断了这段母子情缘。更莫说,我自认与老夫人没什么祖孙情可言。”
当年她爹想娶她娘亲,孟府长辈没有一个支持的,更有甚者还想对她娘下手,她爹便是利落地分了家。
孟怀曦挺直脊背,扫了一眼这几人:“上京城只一个孟府,尔等何去何从自己思量。”
她这话不轻不重,听上去不过是要甄氏一家子离开上京而已。
甄氏听在耳中,却几欲昏厥。被掌权者亲自赶出上京城,她家老爷这仕途便是彻底断了。再者,这世上拜高踩低之人不知凡几,任是安然回到越州又如何,多的是人想来踩上一脚。
始作俑者是萧氏,是卫国公府,而这些狐假虎威的帮凶,也该自食恶果。
孟怀曦站在庭中冷眼看着这些人悲泣,突然觉得很无趣。萧氏如何,长孙瑜如何,她自有办法慢慢清算总账。这些人……说到底,孟家如何是原主的经历,她只是记忆中的旁观者。
而属于长公主的故事,也在七年前就结束了。
这种感觉,孟怀曦自己也说不上来,像是老者阅尽沧桑自然而然领悟的那么一点佛理。
孟怀曦扫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甄氏,敛袖踏出厅门。
这一处院落向阳,迎着炽烈的霞光余晖,微微有些晃眼。
戚昀突然道:“这棵海棠没有长仪宫那一株开得好。”
孟怀曦注意力一下子被他吸引过去,轻轻拉下一支花枝瞧了瞧,扬眉道:“那是自然的。”她绕着树走了几步,“长仪宫那一株算起来比我都年长几岁,素日里都有人照料着,这里的肯定及不上。”
这里的花木自然生长了许多年,她来这几月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浇水剪枝。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孟怀曦略有疑惑,偏头瞧他。
戚昀负手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没一处比得过长仪宫,住在这里是委屈了些。”
孟怀曦顿了一下,玩笑似的:“我哪有那么娇气。”
戚昀拂去她肩上花瓣,极自然的。他好像把她的心思猜了个头,挑明道:“殿下,回长仪宫住吧。”
“不好。”孟怀曦唔了声,半真半假道:“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我觉得有些道理。”
“那有何难?待回去便让雍陈拟旨,”戚昀弯下腰凑在她耳边,轻笑一声:“请小殿下回到我身边。”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廓,像是被包裹在淡淡的雪松之间,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但是我……”孟怀曦顿了一下,终于如实说道:“我还没有想好。”
没有想好要怎么去处理这一段当年的感情,也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衡量现在的他们。
戚昀手掌在她发间压了压,叹息:“可要快一点。”
院墙边传来春虫的鸣叫。
这一次回来,处理孟府中人是一则,整理香料药材是另一则。
算是投桃报李。
孟怀曦的书房并不乱,只是东西堆得多,杂中有序。她在那一堆囫囵堆着的药材间翻拣,抬起头只见戚昀从案几边拿起一样物什。
他手中拿着一只漆盒,瞧着有些眼熟。
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觉得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
他打开那只盒子,手指拈过一点香凑在鼻尖闻了闻。是熟悉的雪松气息,戚昀挑眉:“给我的?”
是他到孟府住下那日胡乱调的,本来扔出去眼不见心不烦的。但第二日醒来,她又颇为打脸地把东西捡了回来。
孟怀曦耳垂红了个透,顾左右而言他:“闲来无事的试验品,要、要是喜欢,就拿去。”
戚昀啪嗒一下合上漆盒,低笑:“嗯,我很喜欢。”
孟怀曦觉得脸热,低下头去翻拣平日里调香用的东西,一边转移话题道:“别小瞧这些物件,个中差别可大的很。”这里的东西都是她复生以来亲自去采买挑选的,虽没有从前那一套定制的东西趁手,到底是比其他的合心意。
戚昀收起漆盒,在她对面坐下:“殿下从前的东西,都收在长仪宫。”
孟怀曦楞了一下。
七年中上京城几经动乱,就连那座皇城都被各路义军攻下过好几回。
怎么会……
戚昀声音里有散漫的笑意,只如闲话家常般;“你说的西洋玩意我未寻着,但近年番邦进献的东西尚且有些趣味。我都放在长仪东边的阁楼里,和从前的放在一起。”
“我瞧不出差别,只能殿下自己去看。”他话里几乎是明示。
她从前寻找那些相似的小玩意,不过是年纪小想找个慰藉。现在到底都是大人了。
“那些东西是从前喜爱,现在却不是非要不可。”她同样意有所指。
孟怀曦手指蜷了蜷,吁口气:“伸手。”
戚昀却也不气馁,顺从地将手臂搁在案几上,任她摆弄。
孟怀曦手指搭在他腕骨间,细细辨认脉象。脉搏沉稳有力,还算不错,但也只能说是他身子底子好,未见得有特地好生休养。
戚昀担忧她不把身体当一回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看起来不像有好好谨遵医嘱。”孟怀曦又想起另一件事,皱眉问:“从前你的头痛症,现下如何?”
戚昀避重就轻,道:“徐太医每半月都来请脉施针。”
孟怀曦仔细回想,尽管他有意遮掩,不愿意让她察觉端倪。但酒肆中他的状态与蜉蝣阁那日压抑不住的失态,都说明出问题。
戚昀这个病症某种程度上是心理层面的问题,如果她没猜的话,应该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这个时代的医药并没有严格分辨出生理与心理层面的病理,何况是这种交杂在一起的。
但如果按照她最后研究出的方子,日日用着,不会严重到这个程度。
孟怀曦垂下眼,也是,当年他走得匆忙。
长仪宫里她备好的东西他半点未取,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走,几乎让她觉得是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那段日子前朝内宫都乱得很,那方子她也还没来得及细细说与徐太医。
这些年——
手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孟怀曦声音有些抖:“这些年,你是……”是如何舒解的。
戚昀将手札捡起来,手掌拂开尘埃。目光平静:“不过小毛病,不碍事。”
静默片刻。
戚昀含笑又道:“阿萤关心我。”
他这话并不是疑问,而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口吻,好似笃定她的心意。
孟怀曦心乱如麻,又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正巧坐在案前,便在纸笺上写下“医者仁心”四个大字,抬手贴在他额头上,道:“请陛下把这几个字抄上一百遍,静静心。”
第34章 迷香
打定主意要治一治戚昀的头痛症, 孟怀曦便也没推脱着立即要搬回孟府。
等治好病,多半也熬过这段多事之秋。
倒时候再辞去,便也容易些。
孟怀曦特地拟好方子去太医院询问徐太医。
徐太医掌眼看过, 却笑着摇摇头:“姑娘来得不巧, 前几日才刚用完。”
太医院里留守的御医们忙活不停, 听着像是上京郊外某处村镇又出现疑难病症。
算不上时疫那么严重, 但也不容忽视。
孟怀曦掸了下纸笺,没有多做打扰。
上面写着的几味药材都有安眠的效用, 严格意义上算不得药,多是用作调香。
算起来是生僻了些,寻常病症用不大上。
戚昀那边不能拖,太医院没有,指不定闻香小筑会有。
孟怀曦拿着戚昀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出了禁宫, 当然要是没有隐在暗处的几个侍卫,她会更自在些。
闻香小筑坐落在平康坊, 同样是明月坊旗下的铺子。
这里的主事乃是新官上任的苏明月。
储香阁中瓶瓶罐罐罗列有序。
孟怀曦对照着记录簿上一个一个找,停在存放香篆的木架前,却是皱了眉。
苏明月偏头瞧她,问:“三娘可是觉得这香有什么问题?”
孟怀曦用指甲刮起一点香灰, 凑在鼻尖嗅了嗅:“味道不对, 像是多了一味药,剂量也不对。”留在上京总店里的调香师俱是当年她亲手调。教出来的,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香的功效乃是助眠,最平常不过, 多用一味药意思何在?
不对, 苏合的功效是辅助助眠。那么改换过剂量的,便是——
特殊的迷香?!
孟怀曦将她闻出来的信息, 言简意赅说与苏明月听。
苏明月面色凝重,这是她上任的头一日,便出了这等差池。
孟怀曦同样意外极了,恍然间将那一味苏合前后左右的香篆一一查探过。
都没有问题。
苏明月眉心紧锁,将货架上尚存的苏合香一一取下。
孟怀曦手指点在特地做成莲花型的木盒上,眼底一派深思。
闻香小筑背靠明月坊,暗地里还有戚昀这位皇帝支持,向来是上京城信誉最好的香料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