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台上重新垂下厚厚的窗幔。
不对。
按理说应当还有一件拍品,这一场拍卖会才算完满结束。且最后一件向来是重中之重,不存在流拍,更不会有失窃的问题。
一定是明月坊出了问题。
雅间外吵嚷极了。
孟怀曦放下酒杯推开漆门,戚昀紧随其后。
她随手拦下一个侍者,拿出腰牌问:“坊内发生了什么事?”
侍者弯身行了个礼,恭敬道:“姑娘,坊主吩咐我们——”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戚昀径直打断。
戚昀态度很强硬:“时候不早了。”
孟怀曦:“?”
“蜉蝣阁今日有些乱,”戚昀手掌虚虚搭在她肩膀上,又和声道:“我想要三娘早些回去歇息。”
她能在万千恶意中任意周旋,却没办法抵御这种直白的关心。
孟怀曦楞怔,眼底有几分茫然。
戚昀:“可好?”
戚昀的外表其实很有迷惑性,只要他想,就能是世家最温文知礼的君子。
罢了,以她现在这个柔弱的身体,留下来也是添乱。待苏狸回来,有的是时间问清楚。
孟怀曦垂下眼,松了口:“我现在就回去,可行?”
戚昀低笑,抬手很自然地在她头顶揉了揉:“乖。”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15章 风雨
天彻底阴下来,银色的闪电劈开穹苍,天幕忽明忽暗。
风雨欲来。
戚昀目送孟怀曦的马车缓缓离开,天光一寸寸收拢,厚重的阴翳压向他的袍袖。
有暗卫抱拳道:“陛下,不如先行避退?”
戚昀眉峰间堆积着的寒霜,他负手下压,抬眼朝东面望去。
传言中几日前离京的苏狸就站在檐下。
戚昀算不上平煦的目光,一下子冷下来。
“朕若走了,苏坊主这局该怎么布?”
楼中藏着的刺客蜂拥而出。
他们手中的兵器一应皆是制式,跟上一次在城中酒肆截杀他的人是同一派。
苏狸握着短刃,轻松在重重包围中撕开一道豁口。
苏狸面色不改:“哪敢在陛下头上造次。”
暗卫高呼:“保护陛下!”
戚昀矮身躲过刺来的一剑,旋身踢向黑衣人的胸膛,反手以肘击向右侧袭来的刺客,径直从他手上夺过刀刃。
有温热的血溅上戚昀的眼角。
尸骸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开来,沿着檐角廊间倾泻而下,逐渐蔓延成一片血海。
熟悉的腥臭萦绕在鼻尖,戚昀眼尾慢慢染上赤红,挥刀的手不再刻意收敛。
像一头从未餍足的凶兽,终于不在克制忍耐。
锋刃的长剑卷了刃。
“蜉蝣阁的守备不可能如此松懈,谢不周的帖子更不可能凭空而来。”
戚昀眼中压抑着狂风骤雨:“你拿她作诱饵?”
怎么可能。
明月坊里的蠹虫藏得深,她只是将计就计罢了。
至于怀曦——
“陛下觉得三娘是什么呢?”苏狸重新审视过戚昀的表情,恍然间明白:“要攀附草木才能生存的菟丝子,还是温室里需要被细细呵护的娇花?”
她说着说着先把自己逗笑了,挥刃收下一人首级。
这都不是她认识的怀曦。
七年前逼宫长仪的真相为何,个中诡谲计谋为何。
没有人比怀曦更有资格知晓,更没有人有权利以爱护的名义剥夺她的资格。
“三娘是我认定的继任者,整个明月坊都是她的后盾。”苏狸用小指挑了挑刀鞘上的长穗,是玩味的语气:“这京中诸人的真面目,我叫她提前看看,有什么不对?”
她了解怀曦。
除非亲眼所见,任旁人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
“京中逆党筹谋的计划,阿萤死而复生的消息。”
戚昀冷淡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是叙述的口吻。
苏狸面无表情:“英明神武的陛下也会相信死而复生这等无稽之谈?”
戚昀竟是笑了:“凭你也能阻我?”
寒芒一点。
他持刀扫向扑来的刺客,充血的眼底是不容置喙的矜傲。
苏狸抽刀向后掷去。
寒刃一分不差地钉上那偷袭之人的额心,刀鞘上的络子被稳稳护住,未曾沾染半分鲜血。
“九州都在陛下足下,区区一个苏狸哪来的本事阻挠您的大计。”
苏狸转头,眼底只剩下冷意:“但是戚尧沉,从你打算放弃她的那一刻起,就没有资格来质问我。”
戚昀半垂着眼,鲜血从紧握的指节间淌下。
没有放弃。
从来没有打算放弃。
只是……
只是从没有想过,会来不及。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你们会因为各种目的背弃她,”苏狸轻呵了声,用刀尖挑开雨帘:“我不会。”
苏狸的声音渐渐淡去,最后彻底消弭在雨声中。
戚昀站在廊下,慢慢攒紧了手掌。
兵戈交伐的声音缓缓消退。
郑焦从二楼廊间翻身跃下,正好落在戚昀身前,道:“二楼渊字间的人撤得很快,俘虏尽数自绝,没能留下证据。”
渊字间是拍卖开始前谢不周徘徊的地方。
戚昀下巴微抬,凝视着与谢不周擦身而过的长廊,扬眉轻呵。
雨越下越大。
穿堂而过的风渐渐有砭骨的寒。
污血溅上茶白色软烟罗,满地残骸中黑衣玄裳的男人持刀而立,他眉目间带着戾气,神色薄凉。
“余下的人,就地格杀。”
戚昀的声音无波无澜,是纯粹的冰冷。
郑焦一凛:“是,陛下!”
大理寺下属的人手来得不算慢。
只是泰半的刺客已由戚昀亲手绞杀,剩下的人不成气候,显得他们这一伙人毫无用武之地。
浴血卷刃的刀哐当落地,有暗卫撑起伞。
戚昀手指压在袖口边,冷着脸朝楼外走。
目光却轻轻落在掌心牢牢护住的两个药瓶上,紧蹙的眉峰渐渐舒展,到最后近乎有了平和的意味。
像一支从万里冰封中悄然生发的柳,坚韧又柔软。
*
这一天晚上,孟怀曦躺在拔步床上辗转反侧,盯着垂下的纱幔,久久难以入眠。
晚间下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不得清净。
到三更时分反而雨停雾散。
月光从罅隙间倾泻流淌,正正照上那副笔法精湛的鱼幼薇图。
那图像一把钥匙,轻易敲开脑海中尘封的回忆。
一闭上眼故人们便一股脑的浮现在眼前,搅扰得她灵台混沌,不得安宁。
有谢不周斜卧美人榻,支着脚搭在案几上,捞起酒盅同她说:“师父口中虔诚的信众,左不过是些拗不过命途,也熬不住苦痛的人。只得靠与神佛说些愚不可及的愿望,才能得片刻宽慰。”
他的笑声里是麻衣布袍压不住的少年轻狂:“所以天底下俱是愚人,唯独殿下与我,算半个知音。”
有怀玺把青州草原上贡的狼毫一把掷向石砚,伸出手臂拦在夫子身前,涨红了脸据理力争:“先生说大丈夫需有担当。这事我一人做下一人担,罚我阿姐算什么。”
也有魏夫人将京中人千金难求一副的画,一张一张扔进火盆里。
睁大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笑着和她说:“等来日我悟透了,定要送殿下一副独一无二的画。”
一时又晃过今日把画轴放在她手中的戚昀。
手掌心既熟悉又陌生的温度,和听到那一句值得时她骤然加速的心跳。
孟怀曦从来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
她本意在抽到斩乱麻,但这乱麻却像是流水,斩不断也送不走,全然不受她控制,且越来越脱离该有的轨迹。
该怎么办呢?
孟怀曦不清楚。
……
第二日正午。
孟怀曦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记不清昨晚到底什么时辰才勉强睡下。
睡眠不足的后遗症来得很快,她坐在梳妆台前只觉得头晕眼花,脑仁儿生疼。
鸳鸯道:“老夫人和二爷到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
孟怀曦没敢多挨,不一会儿就到了正堂。
厅堂里没有外人。
孟老夫人同甄氏说着话,甄氏殷勤侍立在旁,格外贤淑的媳妇样。
孟二老爷孟成业则端坐在下首。
孟怀曦眼皮忽地一跳。
三堂会审?
正首的孟老夫人轻飘飘地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又重新同甄氏叙话。
这态度是一种不放在心上的漠视。
这种眼神她从前最是习惯不过,现在倒有几分新鲜感。
孟怀曦以不变应万变,依着规矩行礼问安,便道:“祖母与二叔远道而来,孙女儿未曾相迎确是罪过。”
孟老夫人在甄氏的伺候下,净手呷茶,不咸不淡道:“你是有罪有过,却是罪在忤逆长辈,过在不听训诫。”
孟怀曦自个儿捡了位置坐下,一哂:“祖母这话说得没由来,孙女儿有些听不懂。”
孟老夫人看着,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你这规矩都学到别个儿身上去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