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所谓“亲人”一车轱辘的话,都不及她眼底半寸寒光伤人。
手链被主人亲手扯断,漂亮的血红色珠子散了一地,从长仪宫殿门前白玉阶前,一点点滚落在雪地里。
戚昀忽地笑了一下,沉着声:“若我不呢?”
孟怀曦也笑着,只是眼底暖意却渐渐冷下来。她空着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我无意探究你是何来头,你也不必追究我有何底细。”
怀曦紧张或者焦虑的时候,总是习惯做这些小动作的。
戚昀用力攒紧了自己的手指。
与他的重逢,是让她焦虑的事么?
“咱们萍水相逢,只做一对君子之交。”孟怀曦慢腾腾地开口,像是最后的宣判:“不好么?”
她的瞳孔颜色很浅,是澄澈与薄凉的天生矛盾体。
像她这个人一样。
入戏时有多真切,抽身时就能有多绝情。
不好。
戚昀低着头无声道。
太阳穴叫嚣着拔刀见血的快意,心底见不得光的念头迎着疼痛疯长。现在早就不是从前的局面,这是元狩年间,她足下每一寸土地都他的辖土。
只要愿意,他甚至可以……
戚昀按了按眉心,抬头时沸腾的情绪一瞬间归于沉寂。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和:“三娘既能和苏坊主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为什么——”
我不可以。
雅间内静了一瞬。
戚昀其实知道这个时候转移话题才是对他最有利的决策,却偏偏执拗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我不可以?
孟怀曦手指一顿,试探着开口:“可能戚少侠之于我,太危险了?”
戚昀眯了一下眼:“当真?”
对,很危险。
孟怀曦垂眼呷了一口酒,甜中微涩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
她眼皮微微一跳,理智地把话题引回正轨:“女儿家的友谊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她们可以因为一支钗将彼此奉为至交,也可以因为一件衣裳老死不相往来。戚公子问我理由,我的答案便是——”
戚昀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眼睫上。
孟怀曦放下杯子,摊开手:“没有理由。”
戚昀手掌虚拢在眼睛边,沉默下来。
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他的出生是不被人期待的,他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只配在黑暗中前行,而她不一样,她是皇帝唯一的女儿,所有宗室公主里最最尊贵。
她站在阳光底下,有慈爱的父皇,有民众的万般敬仰,而他身边是尸山血海,是无尽风雨。
她有顺遂平安的人生,不该被他这个异类侵扰。
——朕知道你。戚王府上一辈的事情,不该由一个孩子承担,且英雄不问出处,但朕
惠帝温和的声音中有很多无奈。
——朕是一个父亲。做父亲的,总是不希望女儿的未来,只剩下漂泊风雨,你……明白吗?
戚昀握着白玉杯的右掌一寸寸收紧,手臂上未曾愈合的伤口崩开,血渗出来沾湿玄黑的衣袖。
孟怀曦抬眼,只瞧见鲜红的血从白玉杯壁边淌下。
啪嗒。
孟怀曦低呼一声,倾身夺下他手中的酒杯。他的手指握得很紧,却在她的手覆上的一瞬间松了力道。
“伤还没好全,喝什么酒。”
戚昀抿唇,眼尾赤红一片。他抬眼,目光从她的眉梢掠向眼角,一寸寸细细打量。
孟怀曦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一顿。
那双向来沉静如渊的眼底,现在只剩下**的暴戾。
戚昀喉头微微颤动,发出一个低低的,像自嘲又好似痛苦的笑。
吓到她了……
他微低着头,低垂的眼睑将所有复杂的情绪收拢。
但手背上的柔软却没有像料想中的那样消失。
孟怀曦反而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像是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
“我知道,嗯,你们这样子的大佬都讲究一个,泰山崩于前后左右都不色变。”她轻轻咬了下唇,好像有点紧张:“但,也不要讳疾忌医啊。”
戚昀没有任何动作,周身的戾气在她面前都像纸糊的一样。
孟怀曦小心翼翼地挽起他的袖口,手臂上深可入骨的伤痕已经结出浅浅的痂,有愈合的痕迹。但是由于主人的不在乎,伤口第二次撕裂,赤红的血从模糊的血肉间重新渗出。
不,不只是第二次撕裂。
从他的脉象上看,这个人不仅没有谨遵医嘱好好调养,甚至由于长期的劳累,身体有不可逆转的亏空。
她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要怎么个过法才能把身体糟蹋成这个样。
孟怀曦的手指还搭在戚昀的脉搏间,小脸慢慢板起。她没好气道:“你这是把大夫的话都当耳旁风啊,真以为身体都是铁打的?”
戚昀:“……抱歉。”
孟怀曦简直要被气笑了,跟她道歉算个什么劲啊,身体是他自个儿的又不是她的。
靠近门边的小盆栽下挂着一支铜铃,孟怀曦上前拿起旁边的小锤,连敲了三下。
廊间候着的侍者来的很快,孟怀曦嘱咐道:“去苏坊主房间里的药箱拿来,镜奁下第三格。”
“是。”
她的语气里有自然流露的熟稔。
孟怀曦也没有发觉,在熟悉的青梅酒与熟悉的场景双重影响下,她的戒备心一再放低。
戚昀的目光落在她的鬓边,紧皱的眉峰渐松,太阳穴仍有一阵阵细密的疼痛袭来,周身气息却出乎意料的平和下来。
孟怀曦又号了下脉,道:“不仅是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好好上药吧。”
“抱歉。”戚昀又道。
他的声音很低,眼皮耸拉着。像犯错的狼狗,小心翼翼收敛起利爪,却仍害怕放在心上的小姑娘会被吓跑。
侍者来得很快。
孟怀曦熟练地打开漆木药箱,一边打开瓶塞确认药物,一边说:“对不起的是给你看病的大夫。我们这个行当,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不遵医嘱的。”
“也不对,你这伤最开始还是我治的。这样子糟践自个儿,是挺对不起我的。”孟怀曦说着说着又笑了,“我这良医之名能不能保得住,还得看戚少侠配不配合。”
戚昀微微垂着眼,目光正正好落在她白皙的指尖。
警惕心强却会对弱小之人心软。
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戚昀知道她后来只是想借他稳定局势,也知道她其实只是天生心软。
甚至——
他也清醒的知道,分别前那一年所有荒唐的浪漫,只是因为她年纪还小,分不清逢场作戏与真正喜欢的差别。
孟怀曦涂完药膏,扯来纱布重新裹好伤口。
戚昀突然低嘶了声。
孟怀曦:“就该你疼,这样才会长记性。”她虽是这么说着,手底下的动作却不由轻缓下来。
戚昀却笑:“孟大夫的教训,不敢不记。”
孟怀曦感觉自己活像个啰里吧嗦的老婆子,不由叹气道:“但愿这回您能好好记住。”
因果好轮回。
没想到她这个徐太医手下的一号刺头,还能追着别人唠叨医嘱的时候。
苏狸药箱里常备着治疗刀伤剑伤的药,内服外用都有。方子是宫里徐太医祖传的,她根据后世的知识改过几笔。
从身边人的反馈来看,是比一般的金疮药管用些。
“这药呢,你待会儿拿回去,一天换两次。在此期间,伤口不能沾水。”
孟怀曦一边说着,一边利索地打下一个奇丑无比的蝴蝶结。
“……”
这个东西它其实很考究天分。
苏狸、鸳鸯甚至小珍珠,她们打的蝴蝶结都很漂亮。唯独她,这么多年没有半点长进。
可见这东西天生同她无缘。
孟怀曦低下头,习惯性地用牙咬断多余的纱布。她伸手擦了把额间的汗,抬眼时,正正撞上戚昀的目光。
以及他带着些笑意的眼眸。
孟怀曦:……
是剪刀先藏起来的,不干她的事!
孟怀曦轻咳了声,将手中剩下的纱布扔到漆盘中,欲盖弥彰一般遮住明晃晃的剪刀。
戚昀低低笑了一下。
像一只聪明又敏感的小刺猬。
孟怀曦被这笑声弄得脸热,以手打扇在脸颊边扇了扇。
戚昀见好就收,晃了一下手臂,抬眼看她:“很好看。”
他有一双桃花眼,深邃如渊,好似无垠星汉都悄然纳藏于中。而此时此刻,这片浩瀚星海,却纯粹的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简直犯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更,下一更十二点。
之后还是每天九点稳定日更。
还没v不能一下更很多,v后会爆更,感谢支持。
第14章 幼薇
孟怀曦只感觉脸上越来越烫,终于,忍无可忍上手掰过他的脑袋,恼羞成怒道:“看我干什么,我有那么好看吗?”
她的手很软,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戚昀喉头滚动,笑声有些哑:“好看啊。”
孟怀曦烫着一般缩回手,手指靠在白玉杯边摩挲降温。
她脑子一团浆糊,胡乱道:“好、好看也不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