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能想到,桥面儿下突然便冒出个人来,白脸黑眼圈儿,与那戏文里的白无常像了个活脱,吓得他险些当场坐倒。
在宫里这么些年,他就没见过那么像鬼的一张脸,没准儿鬼都比她好看。
看那小宫女的服色,应是六局之人。
陈长生向额角抹了一把。
好在那不是鬼,而是人。
再吓人的人,也比鬼要好些。
思及此,陈长生便扶着膝盖摇头。
细瞧着,那小宫女的模样生得挺不错,偏一张死白死白的脸,真是可惜了那般精致的五官。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脚。
嗯,已经不抖了。
甚好。
他露出满意的神情,呆板的脸上,亦添上了几分活气。
方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一路上小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两条腿抖得像打摆子,到了槐树后头就一屁股坐倒,直到现在,真正才缓过来几分。
腿都快蹲麻了。
“奴……奴婢来了。”一个声音忽地轻飘飘传了过来。
陈长生吓得一哆嗦,“噗嗵”一下,又了坐回去。
整整五息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声音听着挺耳熟的。
是红菱那丫头来了?
他抖呵呵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瞧,却见正红菱正半低着脑袋,立在不远处的假山边上,似是已经来了些时候了。
陈长生大松了口气。
他就说么,这青天白日地,哪来的鬼?
“我在呢,你过来吧。”他两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将发麻的双腿轮番在地上跺了几跺,渐渐恢复了知觉,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红菱应声行至树前,陈长生一见她,立时变了脸,“蹬蹬蹬”连退数步,抖着手指着她道:“你……你这脸怎么这么白?”
这乍一看,他还以为那女鬼……不是,是那小宫女从烟波桥跟过来了呢。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吓人?
他分明记着,红菱生得很是清秀,他每每见了,那颗死寂了许久的心,便总要动上一动。
可此际,眼前的少女白脸青眼,与那烟波桥上的小宫女竟是像了七八分,真能把人给吓晕过去。
红菱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期然,心底里涌出了一股子怨气。
她也不想整天顶着张大白脸满处跑。
这不是没法子么?
每晚都睡不好,面色发青、眼圈发黑,只能厚厚地拿粉去盖,面色越差,那粉便盖得越厚,最后,就成这样了。
红菱颓然放下手,心情有些低落。
说起来,许是每晚梦游的缘故,红药最近的面色也很不好,亦是日日一层厚粉,这一来二去地,她两个爱抹香粉的名声便此传开了,还有人给起了外号,红药是“大白”,红菱是“小白”。
红菱抿了抿唇。
“小白”。
似乎还有一点好听呢。
总比“大白”好,没那么蠢里蠢气的。
心下怨怼着,红菱口中却小声地道:“前几天下雨,晚上雨声吵人,奴婢就没怎么睡好,怕面色太难看,就拿粉遮了遮,吓着何公公了,是奴婢的不是。”
语罢,咬唇提步上前,屈膝施了一礼,复又躬身退回原处,垂首而立。
陈长生挥了挥手,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脸上,面色颇为古怪。
那桥上的小宫女脸那般白,莫非亦是拿香粉抹的?
这也擦得太厚了吧,拿水和上一和,怕不能蒸上半屉馒头?
“你们尚寝局的屋子,这么不好住么?”他忍不住问。
倒不是相疑,纯粹是好奇。
红菱愣了片刻,旋即点了点头。
跟个说梦话的同屋,确实挺不好住的。
何长点“哦”了一声,见她垂首低眉,越发有一番楚楚之姿,心下便软了软,柔声道:“我也就这么一问,你莫怕。”
红菱身子朝后一缩,仿佛是要躲着他这声音似地,好一会儿后,方轻声问:“公公叫奴婢来,不知有何吩咐?”
似是怕陈长生不高兴,她又忙忙补充:“马上就要下雨了,且姑姑之前还说有差事要奴婢做,奴婢不好多呆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细若蚊蚋,身形亦瑟缩着,平素的稳重细心,此时尽皆不见。
陈长生被她这话提醒,面上陡然现出几分疲惫来,揉着眉心道:“前些时候总要干夜活儿,我也睡不好,本想着……”
他没往下说,摇了摇头,复又低声道:“总之,如今是不成的了。上头说了,那几位主子回来了,咱们的差事也得接着来,不能停下。”
红菱抬起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面上,连嘴唇都有些发白:“那……那从何时开始呢?”
陈长生便咧嘴笑。
分明是极平凡的一张脸,笑起来时,却总像带着几分莫名的残忍,令人望而生畏。
第057章 温柔
“上头说了,今儿那闸关还没来得及开,明天晚上便成了。”陈长生道,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住红菱。
红菱侧过头,躲开了他的视线,神情间浮起几分涩然,轻声问:“那……奴婢那水靠和渔叉……”
“还在老地方。包括药材都在原处,你明天晚上去了,自会找着。”陈长生道。
这一刻,他的面色也不比她好多少,笑容发苦,神情间的疲色比方才更甚。
略停了停,他便又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来,道:“你也总是别奴婢奴婢的了,大家都是奴才,我也没比你高贵多少,到了外头,我还得称你一声姐姐呢。”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红菱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头垂得低低地,根本不敢直视于他。
见她如此害怕,陈长生似是有些无奈,遂也不再坚持,只笑了笑道:“再一个,上头的意思是,让你有机会就往司设处使使劲儿,看能不能混进去。”
红菱的嘴唇越发苍白,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惧怕:“奴婢……奴婢没法子的,奴婢……”
“你不是跟司设处的人同屋么?”不待她说完,陈长生便打断了她,语气倒还温和:“你就与你那同屋交好些,让她替你向于寿竹说几句好话,这想来不难吧?”
红菱没说话,眼底的惧怕,已然转作幽怨。
这很难的好不好?
红药根本就不着家,除了晚上回来睡个觉,见天儿不见人影,这还让人怎么去“交好”?
总不能在她梦游、说梦话的时候叫醒她吧?
更何况,红菱还有点怕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梦游的、说梦话的红药,和平素的红药,像是两个人。
现如今,红菱一听见人说“搓衣板儿”,那心里就慌慌的。
都是红药闹的。
红菱咬着嘴唇,好几次话到口边,想要将换同屋之事说了,却始终不敢开这个口。
她怕。
非常地怕。
这个看似温和的陈长生,总让她心里发毛。
她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更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只知道,只要她还有用,她的小命儿就得保全,而何时她没了用处,或许,那河泥下头埋着的尸块,便是她最后的归宿。
红菱死死咬住嘴唇,只觉得,拂过身畔的风,冷得如同数九寒冬。
“还有,前几次叫你埋的东西,你都埋妥了不曾?”陈长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平和的语气,甚至还有几许温柔,然而,听在红菱耳中,却比红药的梦话还要瘆人。
她身体轻颤着,点了点头,语声在风里打着飘:“奴婢都……都埋妥了,遵照您的吩咐,埋了至少三……三尺深。”
她直着脖子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又紧又疼,说出的话越发不成调:“然后……然后奴婢把家伙什都藏好了,不会……不会有人发现的,那地方水流很急,水下的河滩又是个锅底形的,宫里人人都知道,就算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没人敢去那里洑水。”
见她似是惧极,语不成句的,头发丝都在不停地哆嗦,陈长生倒生出一分不忍来,想了想,低低地道:
“你也莫怕,那也不是甚要紧之事,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罢了。一个金海桥的三等奴才,没了便没了,她主子才晋的婕妤,正是处处小心之时,半句不曾多问,如今只怕早把这人给忘了,你又怕得何来?”
红菱低着头,恨不能堵住自己的耳朵。
她不想听。
这些秘辛、秘事,她一桩都不想听。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又不得不听着,连手指头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她始终不语,陈长生不由又打量了她两眼,入目处,是一个身子缩着、头低着、丫髻上的红绳在风里乱颤的小姑娘的模样,看起来竟像是怕到了极处。
他的心尖仿似被什么轻轻触动,一疼,复又一软。
一刹儿的功夫,他想起了从前。
从前,他家隔壁的人家家里,也有一个小姑娘。
那丫头生得瘦胳膊细腿地,因总吃不饱饭,头发也是又稀又黄,小脸也瘦得尖了,唯两个眼睛显得特别地大,看着人时,里头像汪着水,水里又倒映着天上的星星,又明亮、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