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站了片刻,眼前风物已是越显暗淡,天阴得发黑,远处积云翻卷,看着像是要下雨。
红药不敢再逗留,只得将那满心的愁绪压下去,缓步行至桥面下方的石阶处,径自向那阶上坐了,弯腰掸着鞋头上的灰。
可不能叫人瞧出幌子来。
她想着,动作很是小心。
这也是被红菱闹的。
与这般心思深沉之人同屋,红药不得不事事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脚尖处还有些火辣辣地疼,红药怕蹭破了皮,见四下无人,索性弯腰除了鞋袜观瞧。
她并不知道,当她做着这些时,她整个身子都被拱起的桥面挡住,从对岸看去,便如桥上无人。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穿着石绿袍子的小太监,自柳荫深处快步走了出来。
他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一张平实的脸,细看去,眉眼尚算周正,只身上透着一股子呆板气,加之走路时总半低着头,个头儿也不算高,故很不打眼,属于看过就忘的那一类人。
行出柳荫后,那小监并未急着向前,而是借助树木遮掩,谨慎地往四周张了几张,确定并无旁人后,方才撩起袍角,快步踏上了烟波桥。
当此际,红药已然将鞋袜穿好、浮尘掸尽,遂直身而起,蓦闻身后脚步声响,一回头,正与那小监看了个对脸。
二人俱是大骇。
红药脚底一滑,好悬不曾摔倒,忙错步退后,方才站稳。
第055章 长生
那小监比红药吓得更甚,白着脸连退数步,面上满是惊恐,五官都快变形了。
一时间,桥上桥下,唯闻河水流淌之声,两个人皆是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各自惊疑不定。
好一会儿后,还是红药当先打破了沉默。
“啊哟,这忽然间的,可吓了我一跳呢。”她拍着心口轻笑道,似是心有余悸,举手投足间,纯然一个吓坏了的小姑娘。
那小太监闻言,又怔了数息,方终是醒转过来,再不敢看红药,低头躬腰道:“是……是我的不是,惊了这位姐姐。”
很低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里硬憋出来的,被桥下水声一激,越发模糊不清。
红药藏在袖中的手不停地颤抖着,面色却是如常,甚而还有几分心不在焉,摆手笑道:“罢了,原是我没瞧见,并不与你相干。”
那小太监仍旧低着头,嗫嚅着说了句什么,也不知是不是道歉,红药既不曾听清,亦不去追问。
这一刹儿,她的心管自乱跳着,好似即将蹦出嗓子眼儿,脑袋也一阵阵地发着晕,全部的力气都用在维持面上神情的自然,根本开不得口。
见她沉默着不说话,那小监约莫以为她恼了,又用很低的声音道:“姐姐恕罪。”
这一回,他的声音比方才大了些,红药倒是听清了。
她僵着脊背笑了笑,仍旧不敢出声说话。
好在那小监始终半低着头,似是吓得傻了,倒也不曾发现她的异样。
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后,红药终是凝下了心神,方强笑道:“我还得回去办差呢,先走了啊。”
语声未了,她已然转过身,也不管那小监看见与否,朝后摇了摇帕子,人已经走下桥去。
直到她行得远了,那小太监方才抬起头,乏善可陈的脸上,仍旧余着几分惊惧之色。
红药却是根本不敢往回看,这一路脚步不停,急匆匆转出柳林、弯过短街,直待行至无人的巷弄时,她方才扶着墙停下脚步,撑在墙臂上的手簌簌而颤,心跳有如擂鼓。
那小太监她认识。
陈长生!
这小监,居然是陈长生?!
七年后,元光帝身边最得用的四大太监之一,人送外号“陈阎罗”、死在他手上的宫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的陈长生,居然出现在了烟波桥?!
两辈子加起来,红药也不曾在如此近的地方,见过能说能动的陈长生。
这又是一桩前世不曾有的事
念及此,红药不免心惊肉跳,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前世的元光末年,鸿嘉帝登基前半个月的一个深夜,这位大名鼎鼎、宫人谈之而色变的陈长生,吊死在了石墨山的柳树下。
红药颤抖着闭上了眼。
那一刻,那张双目暴突、舌头伸长、嘴唇乌紫的死人脸,在她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她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她如何忘得了那一夜?
那具冰冷僵硬的尸首,便是她与另两个打杂的宫人,壮着胆子收敛,再抬出内皇城的。
那是她上辈子最近距离地看到陈长生,而彼时,这个后宫煞星,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再没了往日的颐指气使。
可是,就在半刻之前,这张死人脸竟重又在红药眼前出现,年轻、鲜活,充满了朝气。
有那么一瞬,红药真以为是见了鬼,若非最近定力见长,她只怕当场就要尖叫起来。
她抹了抹唇角,直身而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微凉且湿润的气息,丝丝缕缕浸入肺腑,她的思绪亦被这气息浸透,一点一点地,由混乱而至清晰。
原来,此时的陈长生,还是一个末等小监。
却不知,往后那数年光阴之中,他又是如何爬到高位的?
红药记着,当年的陈长生,很得元光帝的信重,主仆之间亦似颇为相得,元光帝甚至还曾亲昵地拿他的名字开过玩笑,说“何以长生,唯有仙丹”。
彼时已是元光末年,元光帝沉迷于服用仙丹,在宫里修了一座三清观,观里供奉着一名“仙道”并几个小道童。
那所谓“仙道”,红药亦曾见过,是个长髯白发、瘦削如竹竿的老道士,整天穿着件半旧的青袍,阴冷的面容上从无笑意,法号叫做玄真。
据说,他能够烧制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元光帝对此笃信不疑。
然而,吃了那么些的仙丹,莫说是长生了,元光帝连个长寿帝都没捞着,便被他几个亲亲儿子给弄得卧床不起。而那位号称活了千余岁的玄真仙师,亦被那几位皇子大卸八块,曝尸于荒野,连一片草席都没捞着。
接下来的戏码,不过是话本子里的那一套,一时谋逆、一时乱党、一时勤王、一时又是兵变,潢潢宫城、泱泱大内,直变成了那唱戏的戏台子,众皇子粉墨登场,唱得那叫一个欢实。
然后,他们就把自己给唱死了。
唱得越欢,死得越快。
反倒是最平庸、最无用、出身最低的五皇子,在一众内阁老臣并三军将领的护持下,血洗皇城、荣登大宝,成了后来的鸿嘉帝。
其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宫里放出一批人,红药就此离了这片是非之地,再往后之事,她远在大齐最偏僻的岭南,自是无从得知的了。
思绪转至此处,红药已然收拢思绪,不复此前慌乱。
近处看陈长生,倒也没那么可怕,若非当年亲眼瞧过他的尸身,红药怕还无法将烟波桥上那个面貌普通、胆小怯懦的小太监,与后来权倾皇城的陈大监,联系在一处。
混得还不如我呢。
红药撇撇嘴,暗自嘀咕了一句,佯做整理衣带,悄悄往四下看了看。
巷中寥无人迹,身畔的紫竹在风里晃动着,空气越发湿凉,连头发丝都像沾上了潮意。
红药轻呼了一口气。
许是上晌两位尚宫传出的消息太过惊人,尚寝局这一片如今倒是安静,众人似是吓得呆了,连个出来走动的都没有,也就无人瞧见红药这惊慌失措的模样了。
如此便好。
红药再度吐纳了几息,将那惊悸与惶惑的感觉压下,又细细回思了一遍之前的情形,确定自己并不曾在陈长生面前表现出反常之态,这才放缓步子,徐徐往小库房行去。
第056章 废殿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昭馨门外某个颓败的殿宇门前,红菱的青裙,正自掠过那道残损的门槛。
风有些大,冷冷地拂上身,吹得她掌中油伞轻响。
她抚了抚裙摆,举眸四顾。
身旁是斑驳的粉墙,墙上悬了大片木香花的残枝,细碎而浓翠的叶,密密遮住墙头,隐约现出几块失去光泽的琉璃瓦。
依门站了片刻,平定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红菱这才轻提裙角,悄步踏进抄手游廊。
廊庑曲折,地上好些砖块都生了青苔,雕梁画栋亦变作朽木烂桩,一根根廊柱漆色剥落,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
红菱慢慢地走着,注意不令鞋底染上苔痕,待转出游廊,她又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重庭户,来到了后院。
后院亦是一片荒芜,杂草生了遍地,曾经的亭台,如今亦被藤蔓与草色覆盖,一眼望去,荒凉得紧。
红菱无心他顾,脚步迅速地绕过几座假山,来到院子的西北角。
那里,植了一株合抱的大槐树。
此时,陈长生正蹲在树后,呆望着泥地上的几只蚂蚁,并不曾发现红菱的到来。
他到现在还在害怕。
真是想不到,这大白天地,竟能遇上鬼……不对,是跟鬼也差不了多少的人。
陈长生的嘴角抖了抖。
他当时真是要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