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看她。
她说话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笑的样子……他都觉得好看。
可他不敢与她说。
甚而不敢与她对视。
他只敢偷偷地藏在什么地方,隔得远远地望着她。
后来有一回,她被一条大黑狗追着,将那才摘了满兜儿的榆钱儿掉得一个不剩,她一边跑一边哭,他看不过,壮着胆子跑上去,将野狗给赶跑了。
从那次起,她便总爱跟在他屁股后头,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他开心得要命。
真真是个傻小子。
陈长生笑了一下,眉眼间的温柔,越来越浓。
那时,他还是个全须全尾的小男孩,犹爱逞强,特别喜欢在她面前逞强,做了好些往常不敢做的事,最后竟还跑去与隔街的小孩打架。
他其实很怕的。
就像她一样地怕。
可是,当看见她憋红了小脸,手里抓着随便什么地方捡来的木杈子,与他站在一起,大大的眼睛里,那星星晃得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可她却还是咬牙站在他身旁,赶都赶不走,他的心便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涨满了。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与人打架。
输得很惨。
可是,他心里却欢喜极了,好像他才是打赢的那一个。
陈长生呆板的脸上,渐渐几分鲜活之气。
那个爱哭胆小的小姑娘,如今,也快及笄了罢。
却不知,那替她拢发、为她插簪之人,又会是谁?
陈长生心底牵了牵,有些疼,又有些冷,眸中的柔情,须臾化作自嘲。
关他什么事?
她嫁人还是没嫁人,嫁得的人是好是坏,与他又有何干?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在低矮的屋舍中,在皇城最偏僻的一隅,拖着残缺不全的身子,孤零零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058章 苍凉
陈长生闭了闭眼,心里有一点点的苍凉。
那是他可期的将来。
亦是他身在宫中能够求得的最好的去处。
而更大的可能是,他连这样的归宿亦得不着,不明不白地就丢了命。
谁知道呢。
“奴……奴婢没怕。”轻细的语声传来,微颤的余音,被西风化尽。
陈长生张开眼,眉间余了几许温和。
“你用不着这样儿的。”他低眉看向红菱,语气中有着连他自己亦不曾察觉的柔软,而吐出的言语,亦是连他自己亦不会相信的谎言:“往后你的前程好着呢,只消办好了差,总有你的好处。”
他笑着,残忍地,却又是温情地。
得个全尸,亦是很好的死法了,不是么?
至少要比那河泥里的尸块来得好。
他的笑容扩大了些,像是被自己的话或是那想象中的结局蛊惑了,语声柔得像春夜的风:“你也别总这样生份,若有什么事儿,你便与我说,我总能帮你出主意的。”
若是运道好些,兴许他们还能死在一处。
那也挺不错。
陈长生兴致勃勃地想着,觉得,那河底的淤泥,似乎亦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处。
红菱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始终不敢抬眼望他。
陈长生看着她,数息后,神情渐冷。
连看都不愿看他么?
他就这么可怕?
他就这么可鄙?
一股戾气陡然涌出,像是一把尖利的刀,从腔子里头直捅了上来。
生疼生疼地,疼得让人冒火。
陈长生皱了皱眉。
谁许她这样待他的?
在他手底下当差,却连一点待上的敬意都没有,竟还敢视他如无物?
她凭什么?
就凭她长得好看了些么?
就凭他身上缺了那么点儿东西么?
他的眉峰突地低低向下压。
他想起泡在水罐里的那两块残物。
那是他求着人留下的,花去了他全副身家。
陈长生的眸光变得阴鸷起来。
然而,再下一息,他却又觉得悲伤。
那把尖刀在他心上绞着、拧着、扎着,带来阵阵锥心蚀骨的痛。
他凭的什么生气呢?
他想着,眉头松开,神情哀凉。
她是他的什么人?
他又与她何干?
莫说是眼这小小的宫女了,便是当年邻家的那个小姑娘,与他何公公,又有什么干系?
陈长生的脸扭曲着,愤怒与哀切轮番在他的脸上出现,就像是有两个人,正在他的脸上不停地撒扯扭打,分不出胜负高低。
好一会儿后,他面上的神情,才终是趋于平静。
他目注于红菱,既不悲伤、亦不恼怒,平凡的脸上,还是素常的呆板,唯有说话的语气,温和到了极点:“罢了,我寻你来也就是这些事,叮嘱几句罢了,你千万记着明晚去老地方便是。”
红菱轻轻应了个是。
陈长生抬头看了看天色,语声越发柔和:“你回去吧,就要下雨了,莫要淋着。”
语毕,一眼瞥见红菱手中的油伞,笑着拍了拍脑门儿:“瞧我这眼力劲儿,竟没瞧见你带了伞,那就好,那你便去吧。”
红菱再度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心底里,她直是如蒙大赦的,恨不能一脚跨出这后院。
可是,她面上却不敢有分毫怠慢,又站了片刻,见陈长生再无吩咐,这才屈膝行了个告退之礼,口中嗫嚅道:“那……那奴婢就先走了,陈公公……路上小心。”
陈长生没再说话,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那是一个极淡的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漠。
红菱并不知晓他的变化,躬身向后退行了数步,方绕过了假山石。
当身后那两道冰冷的视线,终是被石块与杂树阻隔时,她高高提起的心,这才落回肚中。
她加快脚步,循原路往回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方背依着院墙停了步,一时间,浑身上下阵阵虚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将伞拄在地面,权作支撑,下意识地回首张了张。
身后已然不见了废殿的身影,高耸的宫墙仿若一座大山,将一切尽皆掩去,入目处,唯有青森森大片的砖块,兽面瓦当衬着阴沉的天空,浓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压将下来,鼻息间是潮湿而又清润的味道。
红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抚向髻上被风吹乱的发绳。
她的指尖尚还有些颤抖,并不肯听她的使唤,总也捋不顺那几根丝带。
她慢慢地放下手,眼底深处,是抹不去的惶遽与恐惧。
她怕陈长生。
每当他用那种异样的眼光望住她时,她就会觉得,身上像爬满了细小的蛇,滑腻、冰冷,令她每个毛孔都透出凉意。
她恨不能尖叫两声。
可她不敢。
在陈长生的跟前,她人前表现出来的温柔大度、识进知退,全都不见,唯有发自内心的恐惧,一点一点地啃啮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从心底里冷起来。
红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后,猛地挺直脊背,将伞尖用力向地上一顿,拔脚便往前走。
快些跑开,跑得远远地,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她咬着牙拼命向前走,越走脚步越快,到最后几如小跑,好似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追赶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怕的,又岂止陈长生一人?
他背后的那些人,才更让人害怕。
恍惚间,红菱又想起了方才陈长生的话:
……金海桥……三等奴才……才晋的婕妤……
她抬手按住太阳穴,似是要籍由这个动作,将这些声音死死按下去。
可是,没有用。
那些话语像是在她心里生了根,越是拼命压抑,便越要往她的脑袋里钻。
红菱跌跌撞撞地跑着,蓦地,脚下一滑,身子骤然失去平衡。
慌乱间她本能伸手,指尖触及一片坚硬的宫墙,恰好撑住她的身形。
她喘息着扶墙而立,一颗心怦怦怦跳个不息,眼前金星直冒,手脚比方才还要虚软,竟连站都站不稳,遂只得丢了伞,一手扶墙、一手撑着膝头,喘着气四顾。
此刻,她已然行至一处狭长而曲折的夹道,前后不见人迹,唯有穿堂风呼啸来去,将她的衣袂拂得乱飞。
第059章 秋雨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红菱的呼吸,渐渐地平定了下去。
此处乃是通往六局一司的一条夹道,因绕了一大段弯路,夏天时又特别地晒,故很少有人走。
红菱抚了抚裙摆,眼底的惧色,一点点地加深。
她还在想着陈长生的话。
或者不如说,那段话,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顾红药。
陈长生所言,与红药此前的那位婕妤主子,何其相似?
红菱早便听说,那位张姓婕妤便是最近才晋的位,而巧的是,三个月,这位张婕妤身边有个名叫罗喜翠的三等宫女,突然便失了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红菱的身子颤了颤。
就在月余前,她曾连着几晚潜入河底,将坠着石头的尸块埋了进去。
她按住裙摆的手,本能地轻轻来回搓弄着,反反复复,仿若那手上沾着什么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