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院中再度静了静,旋即,又是一阵轻微的喧哗。
主子们无事,这自然是好。
毕竟,若是主子出事,倒霉的还是她们这些下头人,六局一司多能接触到这些贵主们,万一被波及了,那也挺冤的。
而只要这几位至尊至贵的主子无事,便整座行宫都烧了,那过错也不算很大。
“阿弥陀佛”,不知谁念了句佛,被凉浸浸的风一拂,越添一重寒瑟。
诸人闻声,便觉着这诸天神佛确实是管用的,遂也跟着念了起来,场中登时嗡声四起,念佛声此起彼伏,比方才更加混乱。
“都静一静。”吕尚宫拧眉喝了一句,冷着脸往四下扫视了一圈。
空地上立时一静。
她素有积威,众人无有不怕的,此时全都低头束手,再无人敢于出声。
冷冷地目注众人良久,吕尚宫方又沉声道:“今儿上晌,郡王殿下亲来向太后娘娘报了平安,道那行宫只烧塌了两所偏殿,别的地儿根本没烧着,宫人也就伤了几个,陛下并几位娘娘都好好儿地,过不了几日便要回宫。大家伙都警醒着些,差事上头万不能出错,更不可私底下议论,可记下了?”
最后四字,冷得如同钢针,直扎进众人耳畔。
“是。”场中所有人齐声应诺。
红药亦跟着低低应了一声,而她的面色,此时已然由白转青。
又不一样了。
虽然吕尚宫并不曾道出那位郡王殿下的封号,但红药知道,她说的乃是东平郡王。
大齐如今有八位郡王,其中五位远在辽东,乃当今陛下之兄——诚王殿下的儿子,余下在京的三位郡王中,又有两位乃是已故的老王爷恭王的儿子。
那恭王年纪比先帝还大着二十多岁,故两位郡王也皆是年岁老迈,走道儿都费劲,平素绝少露面。
唯有东平郡王,一则正当壮年,二则与太后娘娘亲近,乃是如今唯一在皇城走动的郡王。
只是,他怎么又搅进了此事之中?
上辈子行宫大火,从头到尾都没见东平郡王出过面,红药就搞不懂了,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疾言厉色地说了那一番话,吕尚宫此时又放缓了语气,转向身旁六局一司诸女官,低声道:“太后娘娘还有几句话要我等转告,待会儿还要请几位留下来听一听。”
冯尚宫亦沉声道:“事关重大,诸位手头的差事且先放着,先把这事儿办了再说。”
诸女官皆肃容应是。
两位尚宫对视一眼,吕尚宫复又转向廊外,沉着脸向众人交代了几句,便挥手命都散了。
红药失魂落魄地随着人流往外走,两只脚像踩着棉花,心里也像漏了个洞,“扑扑扑”地直往外冒冷气。
乱套了!
全乱套了!
什么郡王殿下,什么陛下无事,什么只烧了两所偏殿……
前世分明不是这样的!
前世时,这场大火,几乎将行宫的所有宫殿都化为灰烬,随行宫人亦近死绝,活下来的只区区二、三十人,御林军也死伤了好些。
帝后等人虽不曾在大火中受伤,却也并非毫发无损,皇后娘娘与荀贵妃皆被烟气熏倒,养了几日方好,最惨的是建昭帝,其所住宫殿险被大火合围,御林军拼着死了好几十人,才将皇帝陛下给囫囵救了出来。
建昭帝的身子原就不甚健壮,吃了这一吓,当晚便昏迷不醒,连夜秘召了好几位御医前往行宫,轮番施针,陛下方转危为安。
只是,人虽然救醒了,建昭帝的病症却不曾好,反倒益发沉重起来,回到皇城后,他更是一病不起,日日汤药不断,将养了近一个月,方勉强能在朝会上坐上半个时辰,回宫后仍旧得躺着静养。
而即便如此,“罪及于天”的说辞,亦在朝野上下悄然传开,连红药都听了几耳朵闲话,道是那行宫大火乃是老天降下的惩罚,罚的便是建昭帝这个“耽于享乐”的昏君。
后来,还是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何元膺何大人领头出面,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给压了下去。
可怜建昭帝,先在大火中受了惊吓,后又被朝堂众臣攻讦,加之那几年先是太后娘娘薨逝,后又是三公主突然病殁,大齐南北两地更有无数天灾人祸,国库里的银子流水介花出去,建昭帝殚精竭虑、心力交瘁,身子越发不好起来,竟致损及心脉,越添了一重病症。
第054章 偶遇
心脉之疾,原本就该静养,可建昭帝整天劳心劳力,如何静得下来?那身子骨便像毁了根基的楼台一般,修修补补勉强维持着,到最后,终是熬不过去,于建昭十八年,病重驾崩。
其后,诚王登基,改年号为元光,而在元光九年时,红药正于外皇城当差,因元光帝要重建行宫,派了好些人去那里打扫,红药亦在其列。
那时,行宫已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断瓦颓垣,成了蛇鼠蚁兽的天堂,唯有在最角落处,孤零零地耸立着两所殿宇。
那是大火中仅余的两所完好的宫殿,余者,尽付一炬,这其中尤以帝后二人所住的宫殿损毁最为严重,连根柱子都没剩下,全都烧了个精光。
那满目疮痍的景象,经年以后,还时常入得红药梦中,令她久久不能忘怀。
可是,这一世,无论是行宫的损毁,还是帝后受伤的情形,甚或是宫人、御林军的死伤,竟是无一处与前世相同。
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红药死死拧着袖中的帕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浑不知身在何处。
她想不明白,前世那样大的一场祸事,何以会变成如今这不疼不痒的几句话?
莫非……冯、吕两位尚宫,根本就是在撒谎?
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转,便被红药给按了下去。
就算她二人撒了谎,那也是前世不曾发生之事,亦即是说,这件事的首尾,还是发生了极大了改变。
恍恍惚惚地走着,红药觉得,眼前的一切似都变得虚幻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发飘。
她用力掐了一下大腿。
熟悉的锐痛袭来,当即令她清醒了几分。
她放缓脚步,转首四顾,旋即哂然。
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又来到了烟波桥。
她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最近还真是很爱往这里来。
不知何故,她竟想起了地里的老鼠。
地鼠喜钻洞,是为着躲避鹰蛇抓捕,而她爱来烟波桥,又何尝不是为着躲开旁人视线?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怕”字作祟。
红药无力地垂下肩膀,缓步拾级而上,来到拱桥的最高处,依着桥栏看向前方。
周遭并无人迹,唯河水倒映着阴沉的天空,凉风四起,河面上泛起阵阵微澜。
她抬手轻抚着石栏,眉心紧锁,愁容满面。
若两位尚宫所言属实,则建昭帝很快便要回宫,他们尚寝局也将会重新陷入忙碌。
却不知,这一番改变,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如果从建昭帝算起,所有去行宫之人的命运,在这一世全都得以改变,那么,她顾红药脚下的那根独木桥,还会在原来的地方么?
会不会,她这一脚踏去,却踩了个空,就此坠入深渊?
怔忡地望着桥下水波,红药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动着衣带,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处与前世不一样的事了。
为什么呢?
是谁,又或者,是什么,在悄然扭转着这一切?
此念一生,红药直是满心悲凉,眼眶也渐渐地红了起来。
她就想要安安生生地走个前世老路,怎么就这样难?
从红柳算起,红菱、淑敬二妃,再加上行宫走水、东平郡王……就没一件能与前世对得上的。
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顾红药就这般不得天老爷的意,竟生生地要把她前世的那根独木桥,给她砍断了?
“贼老天!”红药咬牙恨了一声,借着裙摆遮掩,用力向那桥栏上踹了一脚。
下一刻,她疼得两眼泪汪汪。
她脚上只穿了一双软底绣鞋,那薄薄的一层布,如何经得起与石头硬碰硬?
强行将上涌的泪意逼了回去,红药忍痛低头往脚上看。
还好,绣鞋并不曾踢破,只鞋头上沾了一层灰。
“真是的,这桥栏也没个人擦干净。”皱眉嘟囔了一句,红药有些心疼自己的新鞋。
这还是于寿竹送给她的,顶顶好的大红丝绢面料,绣花也是喜庆的连枝桃花,上个月穿着还有些大呢,如今却是正合脚,若真踢坏了,多可惜?
红药哭丧着脸,觉得自己有点犯傻。
她跟个哑巴死物置什么气?
这桥栏又不能说、又不能动,还死硬死硬的,她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也撼不动这石头,反倒把自己给疼个半死。
悻悻地向那桥栏上拍了两下,权作报了仇,红药心底的郁结却是更甚,一腔愤懑,无由得解。
原本便沉甸甸的心底,此时,再添一块巨石,且那石头还特别大、特别硬、特别瓷实,压得她喘气都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