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宫墙消失了、夹道亦不复存在,她仿佛又来到了深深的水底,周身是冰冷的水波,她被那浓稠的黑蒙住口鼻、冻住血液,就如同被一个巨大的、难以摆脱的梦魇牢牢禁锢,无论她如何努力地游动,亦脱不出那阴森的黑暗。
红菱闭紧双眸,两手在裙摆上擦拭得越发用力。
那些包裹着尸块的布片之上,沾满了血迹,即便早就干涸了,且时间也过去了很久,可是,那粘腻腥臭的味道似乎还沾在指间,怎样也擦不净。
红菱苍白的唇颤抖着,连带着身体也在颤抖,“啪”地一声,支在墙边的油伞被他碰落在了地上,而她却像是根本没听见,犹将两手在裙子上来回地擦,擦一阵,便放在眼前看一回,神情恍惚,仿若丢了魂。
蓦地,一粒冰凉的水珠,砸上了面颊。
她一惊,飞快抬起头,扑面又是数点冰凉。
仰首痴望了片刻,她方才醒觉,下雨了。
烟雨如幕,被西风拂动着,一时扫进墙角,一时又掠去天边。
红菱的发丝之上,很快便蒙了一层水雾,雾气凝聚成珠,顺着她的鬓角滴落。
冰凉的数点,激得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那一刹,她昏昏然的心,终是清醒了几分。她仰首望向漫天丝雨,虽面色仍旧怔忡,眼神却不复此前的惶然。
“下雨了啊……”良久后,她喃喃地叹了一声,面上浮出一个怪异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
弯腰拾起掉地的油纸伞,抖落掉伞上灰尘,红菱缓缓将之撑开。
三十二支纤细的竹骨,撑起的,是一幅青湖素荷、墨鲤跃水的彩画。
红菱仰面瞧着,眸光又有些痴了。
这是今年新贡的凉州伞。
因花样子太素,多为青色与墨色,太后娘娘觉得不吉利,一柄都没要。
周皇后自来唯太后娘娘马首是瞻,遂做主将这批贡伞全都赏给了六局一司。红菱手中的这把,乃是她的顶头上司——常喜秀常司舆给的。
怔望着那伞面上跃出水面的墨鲤,红菱心底,生出了几许羡慕。
何年何月,她才能如这鱼儿一般,邀游于江湖,再不受人约束呢?
或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罢。
她的面色暗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由它去吧。
她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她向着自己笑了一下,高举起油伞,缓步往前行去。
雨渐渐大了起来,一蓬蓬雨丝打上伞面,间错如珠落玉盘,其声虽响、其韵却宁,让人的心也跟着平静起来。
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红菱行出夹道,正要拐弯时,忽见旁边跑来几个小宫女,皆是一身末等杂役的服色,因都不曾打伞,一个个两手捂着脑袋,口中喊着“娘娘回来了”,自她面前跑了过去。
红菱心头一动,提声喝住了她们,板着脸教训了几句“宫里不许乱跑”之类的话,旋即便问:“回来的是哪位娘娘?”
这群小宫女全是才进宫不久的芳字辈儿,原本便是要往六局传话的,因下了雨,这才又跑又喊,如今见红菱一身六局服色,心里当先便怕了三分,一时皆不敢说话。
红菱便又放缓声气,和颜悦色地再问了一遍,方有个胆大的小宫女回道:“回姑姑的话,是……是皇后娘娘回来了。”
周皇后回宫了?
这么快?
红药眉尖轻蹙。
便在一个时辰前,两位尚宫分明还说,几位主子“不几日”才会回宫,可现下,周皇后已然人在宫中。
为什么?
莫非又有什么大事
红菱心底狐疑,面上却是如常,随手将小宫女都打发了下去,仍旧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脑子却转得飞快。
事情有点奇怪。
以往,陈长生每每寻她,皆会提前几日在事先约定的地方画上记号,她再按着记号上的日子和时辰去废殿汇合。
可是,今番他约她见面,却是临时知会的,两位尚宫训话后,她正随众往回走,也不知是谁,突然向她手里塞了张字条,上头画着唯有她才看得懂的暗号,约她速去废殿见面。
红菱不敢不去赴约。
去之前,她做好了有人设局的打算,亦曾隐约地想过,若是就这样被人揪出来,速速死了,也不失为一个痛快的收梢。
不过,当陈长生如约出现后,她却又觉庆幸。
看起来,她还是惜命的。
可是,此刻细细想来,陈长生一反常态,临时与她见面,此举与他平素的行径大为不同。
他应该是提前获知了周皇后回宫的消息。
可是,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难不成……行宫也有他们的人手?
红菱一下子停了步。
那一刻,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蓦地窜入脑海:
行宫走水,真的是意外么?会不会……
红菱的唇角痉挛般地抖动着,冷汗瞬间爬上了后背。
而随后,她的眼底,便浮起了一层死灰色。
曾经只在隐约间出现的念头,在这一刻,真切地呈现于她的脑海。
陈长生背后的那些人,真的能容她活到最后么?
望向伞外灰蒙蒙的世界,红菱的一颗心,渐渐地冷了下去,直到最后,如坠冰窟。
第060章 逾制
周皇后的凤驾抵达皇城时,雨下得正紧。
八百御林军护卫的皇后安车,在凄风苦雨中伫立着,戟戈间翻卷的五色绣幡,纵使被雨淋得半湿,那斑斓绚丽的色泽,仍旧将天地做了衬,滚滚乌云亦成了它背景,在那高大的宫门之下,分毫不觉渺小,反倒有一种端庄华贵、睥睨众生的气概。
然而,周皇后此刻的心情,却如那车外飘飞的雨,冷落、凄惶,又带了几分怨苦。
八百御林军护卫的皇后仪仗,这可是大齐开国以来都不曾有之事,只怕不到明日,那御史言官们弹劾的折子,便能将乾清宫外书房给淹了。
周皇后蛾眉轻颦,端秀的脸上,是一派温和与恬淡。
这一刻,她拢在袖中的手,正用力地紧紧绞住,恨不能将那衣袖给绞个稀巴烂。
那些言官御史们,一个个笔若尖刀、舌如利刃,闭着眼睛就能把那圣贤书从头到尾背个全,再翻回头倒着背一遍,那圣人言、贤人云,可是有大篇不带脏字儿地把你祖宗八辈给骂了的“好话”的。
偏他骂完了,你还得有“襟怀”、“气度”地听着,还句嘴就要被说成“无道”,等他骂得心满意足了,你才能低头道上一声“您老教训的是”。
这都什么屁事儿?
周皇后面含浅笑,眸底的神情有多温和,心里的怨怼便有多深切。
说起来,这表里不一、外和内愠的本领,她也是进宫之后,方才习得的。
这后宫么,女人家多,事情便多,戏就更多了,哪天不演上它好几场?是以,旁的不说,单论皮里秋阳、腹内春秋这一项,人人皆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周皇后,竟有些怀念那些演戏、看戏的日子。
她宁可与那帮狐狸精唱大戏,也不想被御史指着鼻子骂。
多难看不是?
再者说了,建昭帝还是天子呢,见了这群嘴皮子又溜、脾气又大的茅坑里的破石头,还不是一样发憷?更何况她小小一个皇后。
可如今倒好,这八百御林军的超规制护卫,硬生生便将她这个皇后顶上了风口浪尖,周皇后越往下想,便越是觉着,帝心甚黑。
黑得没边儿了。
谁不知大齐自太祖皇帝起,便有一道严令,诸后妃需谨遵女德,后宫绝不可干政,后宫之言亦绝不可出四门。
而此刻,这黑压压、乌沉沉、甲胄鲜明的八百御林军,就杵在周皇后跟前,直将她从后宫给顶上了前朝。
她还不能不要。
此乃陛下亲赐,以彰显其待皇后之“恩泽”,她只能“笑纳”。
虽然周皇后很想笑着一脚踹过去,将这“恩泽”给踹到天边。
如此隆恩,她这小身板儿怎么吃得消?那可是“媚惑天子”的罪名啊,她哪来的本事担着?
却不知,当这顶铁帽子盖下来的,她这个皇后,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周皇后面上的笑意,有了一丝轻微的裂痕。
不过,这裂痕也只一息,很快地,那笑容又变得完美无缺,与她皇后的身份极为相衬。
没法子。
一点法子都没有。
正所谓君命不可违,建昭帝不只是皇后的夫君,更是当朝天子,天子命她带着八百御林军回宫,她就不能带七百九十九个,必须足了八百这个数目才行。
“皇后莫要担心,朕自有定数,绝不会害了你的。”
临行前,建昭帝拉着周皇后的手,一脸深情地说道。
若他的手不曾发抖的话,这话还是挺让人安心的。
而此刻,周皇后只想轻轻地说一声:
安心你奶奶个腿儿!
她这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好不好,再差一口气就能给她蹦出来,还怎么往下安?
昨晚才被那大火惊了一晚,犹自后怕不已,今儿这一大早地,建昭帝便弄出这么个馊主意来,把她个女人家放在明面儿上,他身为大齐朝最尊贵的天子,却躲在后头看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