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建昭帝一行终是如期离开皇城,从时间上看,与前世倒是一致。
只是,在这一致之外,却又多出了一处不同:
此番随行伴驾的,除周皇后并荀贵妃外,又添了淑妃娘娘与敬妃娘娘两个人。
红药闻知这消息时,原本便沉甸甸的心,又添了一块巨石。
玉京城的夏末,西风不来、余热未减,午时的日头尤其毒辣,到得黄昏,暑气愈加蒸腾,燠热难当。
然而,纵使这天气热得喧闹,皇城之中,却渐渐地冷寂了下去。
建昭帝这一走,几乎将这皇城的精气神也给抽空了,那阳光再是耀目,亦敌不过这满城的萧索。
不过,冷清却也有冷清的好处,便如六局一司,最近便很是清闲,留守的嫔妃们似是失去了争斗的兴致,各自关门消暑、不问别事,亦令下头的人得以松泛。
说起来,此番六局一司也就遣了七、八个人随侍行宫,余者仍旧留在宫中,为诸位主子们效力。究其原因,却是皇后娘娘的一片体恤之意。
宫里本就缺人手,建昭帝又带走了一大批,皇后娘娘怕皇城的主子们短了人手使,遂将随行人数一减再减,最后,除贴身服侍的宫人外,便只在尚服、尚功、尚食这三局挑了几个人。
有她领了头,则荀贵妃并淑、敬二妃自亦需附骥尾,于是,六局一司终是得来浮生数日闲。
然而,这悠闲的好日子,红药却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反倒日甚一日地忧虑着、烦恼着、焦灼着。
“淑妃娘娘与敬妃娘娘怎么会跟着去了行宫呢。”悄立于烟波桥上,红药神情恹恹,整个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提不起半点精神。
不远处,斜阳正铺散于玉带河,水面上热气氤氲,桥栏亦是烫得下不去手。
红药却似浑然不觉,任凭夕晒刺目、热浪逼人,依然伫立于桥头凭栏远眺,苍白的脸上,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活似被谁打了两拳。
这半个月来,她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夜夜都会陷入同一个噩梦之中。
在梦里,红菱化身为披头散发的恶鬼,牢牢地掐着她的脖子,那冰冷的手便如铁箍一般,又黑又长的指甲上还滴着血,直扼得红药喘不上气来,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去挣扎。
而每当她挣出双手,拨开红菱披散下来的头发时,便会发现,那头发下居然不是人的脸,而是一块儿搓衣板。
每每梦至此处,红药便会满身冷汗地惊醒,随后,睁着眼睛到天明。
这个梦,几乎每晚都在重复。
其实,细思之下,那梦委实也并不如何可怕,尤其那块搓衣板,红药后来想起来,那不正是她在岭南家里常用的那一块?那上头的纹路,她简直熟得不能再熟。
她就不明白了,这块搓衣板到底怎么着她了,居然每回一梦到这东西,她就会被吓醒。
若仅是晚间睡不好,那也就罢了,白天补回来亦是行的。
可是,自从发现了红菱的秘密,红药便觉着,那屋子里像住着青面獠牙的恶鬼,趁人不备便要跳出来索命,她委实是怕得很,更兼也不愿在红菱面前露出马脚来,遂多一刻都不愿意在屋里呆着。
也正因如此,她原本每天中午都会回屋小憩的习惯,也改成了在库房的小案上打个盹。
那库房又闷又热,且时常有人往来,根本便睡不好,如此一来,白天的觉也补不成,红药便也日渐萎靡了下去。
仅这一桩心事,便已然压得她喘不过气,如今,又添上了淑、敬二妃之事,她如何能睡得好?
还有,原本在前世发生的嫔妃闹事、太后娘娘出手压制之事,这一世,亦不曾发生。
几件事凑在一处,令得红药食无味、睡不宁,不过十余日的光景,便已然瘦下去一大圈,衣袖下的腕子细伶伶地,腰身更是细若纤柳,远远瞧着,倒有了几分娉婷之姿。
今日,她因差事已毕,又不想回到那阴森森的住处,便佯作观景,在烟波桥上晒着大毒日头,实则是想要将思绪理一理。
纵使这所谓的理清思绪,从来都是白废功夫,她也从不曾理出过任何一点头绪,却也总也好过提心吊胆地与红菱共处一室不是?
这烟波桥,便是红药最近才发现的好去处。
因其是一座长拱桥,立在桥上,视野十分开阔,便撞见什么幺蛾子,亦是进可攻、退可守,偶尔地,红药还能自言自语几句,也不虞被人听见。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她委实是被吓怕了,杯弓蛇影地,看谁都不像好人,宁可一个人呆着。
第051章 桥头
“红药,你怎么又在桥上发呆了?不热么?”远处忽地传来少女软糯的语声,红药循声望去,便见红袖正娉娉袅袅地自对岸柳荫处行来。
凝眉忖了忖,红药便想起,下晌时,尚寝局司灯常喜秀遣红袖去西六宫办差,此际想是差事已了,她便回来了。
“姐姐这是办完差事回来了?”红药举起帕子向她挥了挥,面上的笑容十分甜美,看不出半点心事。
红袖将一柄小团扇举在额前,遮挡斜阳,一面往前走,一面含笑点头:“是啊,差事办妥了,我才走到那路口,就瞧见个顶俏丽的小美人儿站在桥头,却原来是红药妹妹。”
说话间,她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红药。
平素倒是没看出来,这顾红药也是个美人胚子,方才远远瞧着,见她就这样独立桥边,风拂发鬓,大有弱不胜衣之态,红袖脑中莫名便冒出了一句诗: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却不知,这位红药妹妹,又是因着什么、为着谁人,顶着这大太阳站在桥上发痴呢?
红袖低头抚了抚裙角,再举眸时,面上的笑容温柔如初。
“姐姐与我说笑呢,我又是哪门子的美人?姐姐才是真的好看。”红药笑语嫣然,面上不见一丝异样。
为了应付红菱,她每天都加倍对镜习练,倒也没白废了功夫,这戏是越演越圆熟了。
“得了,妹妹这才是笑话我呢。”轻言笑语间,红袖已然行至红药身边,拉着她转了个方向,背对着身后灼人的余晖,柔声道:“可别再晒了,晒黑了可怎么是好?”
言至此,忽地神色微微一变,用力一握红药的手,讶然道:“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生病了?”
说着又凑去她面前,细细打量着她的面色,语声越发关切:“我瞧你脸色也不大好,该不是真病了吧?”语毕,上手便要去摸红药的额头。
红药大惊,忙抽出手向后退了半步,躲开了她的动作,心头却是重重一跳
这几日不曾睡好吃好,却是忘了,若当真病起来,那可是要被送去外安乐堂的。
这可万万不成。
若不能留在尚寝局,则接下来的那场际遇,以及往后那四十二年的清福,只怕都要变上一变了。
她心念急转,神情却是悠然自在,将帕子掩了口笑道:“红袖姐姐说笑了,我只是没大睡好罢了,并不曾生病,若真病了,我自会向姑姑说的。”
言外之意,这事儿不劳你费心。
红袖怔了怔,旋即了然。
她生了颗七巧玲珑心,自是听懂了红药之意,一时倒有些后悔。
她也不过是想搭话套个近乎罢了,却不妨犯了这宫里的忌讳,言人生病,那也是要招人怨的,而若红药当真动了气,反为不美。
念及此,她立时也退后了半步,与红药隔开些距离,将团扇向唇上一掩,弯着眼睛道:“嗳呀,这都被妹妹瞧出来了,我就是在说笑呢。妹妹精神这么好,怎么会生病了呢?若说真有人得了病,那也是我自个儿得了眼病,都没瞧清楚便张口乱说,真真该打。”
说着,便轻轻拿团扇向嘴上拍了两记,侧首弯眉,笑得一团亲近。
三言两语间,便将方才有些僵住的话头,又给拉了回来。
红药闻言,面现浅笑,心下却是越发惕然。
上辈子她与红袖无甚交情,后又因种种缘故,几乎断了往来,遂也只是粗知其为人罢了,并不识其深浅。
此际,见红袖于笑谈之间,便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给扭了过来,红药竟觉出了一丝恐惧。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前世算计过她的那些大宫女、大太监。
相较于红菱,红袖这种看似无害,实则深不可测之人,才更令人害怕。
心头一片凛然,红药的面上却含着最甜美的笑意,道:“姐姐真真会说笑话,难怪大家都说姐姐风趣呢,果然是这样的。”
说话间,已是“咯咯”笑出了声,似是被红袖的言语给逗得不行。
见她言笑晏晏,一派天真烂漫,红袖心头却是松了松,面上亦擎出笑来,又故作微嗔:“好啊,原来你们在背后竟是这般编排我的。”
红药闻言,愈发笑不可抑,红袖有心与她交好,便顺着她说笑了起来,话虽不少,却句句妥贴、字字闲话,绝不再涉其他。
红药自是乐得借坡下驴,二人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便相携着下了桥。
那一刻,她们都不曾发现,在一株合抱的大柳树背后,正探出半张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