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定定地看着她。
麻婆子眉眼不动,专心替她著衣。
见此情形,安氏反倒没那么笃定了。
她原以为是朱氏指使麻婆子来搓磨她的,可如今看来,恐是她想多了。
也是,朱氏如今就跟那失心疯也似,见天儿神神叨叨地,估摸着也使唤不动麻婆子。
忖及此,安氏登时又惊又怕。
敢跑到王府别庄闹事儿的,必是悍匪,庄上那几个庄勇,能拦得住?
就算加上佃户,那拿锄头的能和拿刀剑的比?
安氏终于觉出了几分真切的恐惧,颤唇问道:“妈妈……妈妈可瞧见那……那贼人往哪里……跑了?”
“回夫人,奴婢瞧见他们往田里去了。”
麻婆子的声音倒还平静,唯手有些不稳,连着几次没系上衣带儿。
安氏见了,心下越发着慌:“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与朱氏的院子便正通着田地,周遭好些小路,若是贼人从田里摸过来……
安氏打了个冷战。
见她吓得唇青面白,麻婆子忙道:“夫人放心,马管事把人都派出去了,就围在这两所院子周遭巡视。咱们人多,不怕的。”
话虽如此,安氏还是觉着怕
麻婆子便又道:“马管事说了,这院墙不够高,怕防不住那些贼,便吩咐奴婢们将夫人并王妃请去柴房歇一歇。那柴房已经收拾干净了,夫人放心便是。”
听着她平稳的语声,安氏略觉放心。
她原就胆大,方才也不过一时失了方寸,而今凝下心神,便知马全有安排得很好,遂强笑道:“我记得那柴房紧挨着后墙。”
“夫人好记性。”麻婆子点头道,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抹淡笑:“那墙下就是陡坡,外人根本爬进不来。”
略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词,很快她又续道:“且柴房也不像这院子招眼,只消多派几个人守着,定是无虞的。”
安氏赞同地道:“妈妈这话说的是。”
这院子门户精洁,一看就知道是主子住的,而既是主人屋舍,则内中必有金银细软,这道理任谁都明白。
两相比较,柴房确实比主院安全些。
“马管事虑得周全。”安氏笑赞了一句,起身试了试鞋子松紧,转首道:“妈妈,咱们这就去吧。”
麻婆子也巴不得早早离了此处,闻言忙应了,上前扶着安氏出了屋儿。
院子里只点着一盏白绢灯笼,菲薄的光晕下,落絮无声飘落,越添寂然。
安氏没来由地觉得冷,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这院子平素已然够冷清的了,如今瞧来,竟与那荒山古院一般无二。
安氏心中发毛,强令自己不往下想,一面说话打岔。
“那个……妈妈,王妃那里是谁服侍的?”佯作关心问了一声,安氏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生怕这声音惊动了什么。
麻婆子倒是一脸淡定,恭声道:“回夫人,是马家的服侍王妃。”
安氏胡乱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
所幸院子小,没几步便转出了抄手游廊,麻婆子抢前两步推开了院门。
“呼——”,寒风裹着雪片扑上头脸,刮得人脸皮生疼。
安氏忙举袖掩面,眼尾余光瞧见门外站粗使婆子,手里还拿着把镰刀,倒也有几分架势。
她忙向麻婆子笑了笑,想要说两句场面话,蓦地一道尖利的语声响了起来: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都去哪儿了?我的八抬大轿呢?我的诰命大服呢?”
随着话音,上房的院门“砰”一声被人推开,王妃朱氏面色铁青地走了出来。
第421章 青衣
说来,安氏已经有些日子没见朱氏了。
前番王府遣人来庄上,隐有接二人回府之意,安氏满心以为,此事必是十拿九稳,连箱笼都收拾了。
却不想,左候无音、右等无信,这事儿竟是再没了下文,显是王爷又改主意了。
安氏又是气、又是怄,料定必有小人作祟,说不得就是五房在背后捣鬼。
过后她方知晓,纵使回府之事成了,亦只得朱氏一人受益,至于安氏这个三夫人,却是根本就不在那名牌儿上。
安氏由是便换了个心思。
怨忿自还是尚存,然心底里又添了一重快意,想着,朱氏这也是咎由自取。
镇日里就知道搓磨儿媳、作乔作致,如今可不是报应来了,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再者说,多个人陪着自个儿过年,总好过一个人形影相吊,安氏自是乐见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朱氏闭门不出,连定省亦免了,细算算,二人倒有十多天不曾谋面。
而今日这一见,安氏着实唬了一跳。
朱氏瘦得几乎脱形。
原还有三分水秀的一张脸,如今干瘪得都凹下去了,眼眶似两个黑窟窿,颧骨突立、眼角下垂,前额与唇畔的皱纹一下子多了几十根,鬓边亦有了白发。
这真是朱氏么?
安氏不由得眨了几下眼。
这才多久未见,王妃何以变成了这般模样?
难不成没日没夜瞧话本子,连吃喝睡觉都不顾了?
此念一生,安氏便有些想笑,忙佯作咳嗽,举袖掩面。
真真她这婆母是个人才,也不知那脑瓜子怎么想的,竟把那村话野语奉作圭臬,学着话本子里所谓“弃妃”的作派,硬要王爷在她跟前低头。
这是喝了多少啊,醉成这样儿?
安氏简直不知该挑哪头儿说起了。
那般的好局面,便生生教朱氏一通王八拳给搅得乱七八糟,完全是自作自受。
不过么……
安氏微敛了眉,悠然地理了理腰畔的玉禁步。
还是那俩字儿——
活该!
“奴婢见过王妃。”
“奴婢给三夫人请安。”
马家的并麻婆子的请安声骤然响起,安氏一下子醒过神。
她低下头,迈着恭顺的碎步趋近朱氏跟前,屈了屈膝。
“走开!你这贱妇!”
请安的话尚未离唇,朱氏已然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还作势拿手在鼻前扇了几扇,一脸地嫌弃。
安氏抿唇而笑。
咱不跟疯子置气。
“我说,你们是死的么?我方才不是说要八抬大轿、诰命大服?怎么还不给我拿来?”
朱氏早将安氏抛在了脑后,尖着嗓子骂将起来。
马家的忙陪笑:“回王妃,东西都在外院儿备着呢,请王妃移步。”
朱氏直上直下扫了她几眼,蓦地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抬手照着马家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啪!”
脆亮的耳光声惊飞了雪片,亦震惊了场中诸人。
所有人都呆住了。
马家的更是给打懵了,身子连晃了几晃,下意识抬手就去捂脸。
朱氏趁此机会将胳膊一拐,直将马家的给甩去一旁,旋即撩裙抬腿,一个窝心脚便踹了过去。
可怜马家的,多少年都不曾挨过打,竟连个取巧闪避的想头都没有,就这么硬生生挨了一脚,“噗嗵”一声坐倒在地,登时那眼泪就淌了下来。
委实是这一脚踢得颇重,马家的疼得脸都白了。
场中有一瞬间的死寂。
数息后,麻婆子方才“哎哟”了一声,上前欲扶。
不想,她身形未动,朱氏已然扭脸看了过来,冷冷地道:“怎么?妈妈也想来挨几下不成?”
麻婆子一时为她气势所慑,犹豫片刻,到底没敢往前凑。
朱氏翻了翻眼睛,面上隐有得色,淡声道:“不过一个奴才罢了,真当我治不了你们?”
言至此,她忽尔一笑,伸臂指向四周,捏着嗓子道:
“也是我素常待你们太宽,教你们忘了高下尊卑。尔等且听好了,我再怎么落魄,也是你们的主子!是高贵的王妃!我的尊严,绝不容尔等小人践踏!”
一席话抑扬顿挫、拿腔拿调,若闭眼听着,与那台上戏子念白没两样。
安氏瞬也不瞬地看着朱氏。
这位是吃错药了?
合着这么些天不出门儿,净琢磨这些了?
您老这是要开启登台献艺之路了么?
怪道做梦还梦见听戏呢,却原来应在了此处。
安氏一时不知是鼓掌喝彩好呢,还是假装没看见好。
见所有人皆目注于己,朱氏终是笑起来,只那张脸状若骷髅,笑容说不出地瘆人。
她好整以暇地向鬓边抚了抚,倏然转身,招手笑道:“青衣,你来呀,我给你出气了呢。”
青衣?
谁是青衣?
庄子上有叫青衣的么?
安氏心下疑惑,却也没敢多问,只望向上房的院门。
不一时,一道窈窕的身影便应声而出,却是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年不过十四五,肤色微黑、眉目普通,模样极不起眼。
“青衣见过王妃、见过三夫人。”
那叫青衣的丫鬟倒是颇守礼,端端正正请了安,行止规矩皆不错,瞧着倒是个好的。
是庄上新买的丫头么?
此时,那青衣已然行至马家的跟前,怯怯地道:“妈妈,我扶您起来罢。”
“别理她!”朱氏立时拦在了头里,将她拨去了自个儿身后,又目视马家的道:“她虽只是个二等的,那也是我的丫头,除了我,谁也不能使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