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是为了以防万一。
面此际,那个“万一”,就在眼前。
抬手按住胸前衣襟,郭陶的眼神已然恢复的清明。
他得快些,不然就来不及了。
心念电转间,他已然抛掉长枪,用最快的速度脱下皮甲与军靴,随手塞在身旁一具尸身下,复又抓起地上的雪团搓洗头脸与双手,就连头发亦不曾放过。
虽然手脚皆冻得发麻,可他的动作却并不慌乱,待收拾干净后,他又将那五百两银票取了出来,一张一张揣进袖笼。
若半路撞见黑甲军,这些银子或可买命。
这般想着,郭陶忍不住眉头直跳,心底涌出一股惧意。
那黑甲军当真强得怕人。
那一排排枪阵就如同一个个勾魂使者,火光一亮,便能夺走七八条性命;大炮就更骇人了,被击中者无不穿肠烂肚、断手残脚,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郭陶记得,便在全军溃散之时,他身边一名士卒不幸便被炮火击中,半个脑袋都没了,红白之物喷溅而出,洒得到处都是。
那时,诚王前锋营已然十去其九,两军阵前堆满了尸首。
主帅临阵倒戈,三军大乱,根本挡不住黑甲军的攻势,两军接战不过半刻,诚王那千余精锐便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或许,这便是诚王迫不及待投降的因由罢。
那样一支强军,足以将一切与之抗衡的力量碾作齑粉。
诚王,没有选错。
郭陶仰起头,向着飞扑的大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放眼大齐,能够令诚王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者,也只有龙椅上的那一位了。
再往下推想,今夜之事,建昭帝必定也早就知悉了,此际皇城如此安静,必是两卫动了手。
“那位大人”手下的那些死士,约莫再也回不来了。
此时的郭陶念头通达,纵使一腔愤懑,却也不得不承认,诚王殿下,有枭雄之风。
他没跟错主子。
只可惜,天不予我,亦是无可如何。
飞快将情绪捺下,郭陶爬起来,四下看了看,便猫着腰行至墙角背阴处,仔细观察着周遭动静。
今晚的玉京城必定血流成河,建昭帝龙威之下,整个朝堂都得清出一半儿来。
而如他这样的小角色,一时半刻地还入不了贵人们的眼,这也给了他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他必须抓牢。
好在郭陶早在准备。
五年前,他便在京城置了一处产业,所用的身份、姓名等皆是伪造的。
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
此乃他给自己留的退路。
而这样的退路,在江南和东北还各有一处。
郭陶在黑暗中勾了勾唇角。
狡兔尚有三窟,生而为人,总不能比兔子还笨不是?
再三确定周遭无人后,郭陶便借着房舍树木投下的阴影,悄悄潜出了归鸿巷。
玉京城多年来不曾大兴土木,街衢道路几无变化,是以郭陶没多久就辨明了路径,不由暗道了一声“侥幸”。
此处离他的产业居然不算太远,走得快些,盏茶功夫也就到了。
他此时手脚已然活动开了,行动比方才迅速得多,更兼雪大风疾,倒也一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目的地——刺槐胡同。
他名下的间铺面就在胡同口往里数第九家。
虽是胜利在望,郭陶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缩身于胡同口的阴影下,探头朝里张望。
很黑。
亦很静。
整条胡同只有两三家门口点着气死风灯,那灯影在风里晃来摇去地,越显得幽寂。
天助我也。
郭陶在心中默念,抬脚便要往里走,蓦地,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站住!”
郭陶大惊失色,心中暗叫“吾命休矣”。
也就在这个当儿,几道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路口,连滚带爬朝北而去,杂乱的脚步声渐近复渐远,郭陶隐约听见还有人在喊“去北门”,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再过数息,一队持枪的黑甲军追了出去。
从头到尾,并无人注意到刺槐胡同口的那团阴影。
郭陶哆嗦着缩在墙根儿下,直到周遭再无别的动静,他方才扶着墙、抖着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许是蹲久了的缘故,此时他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歪在墙边,半晌动弹不得。
好在,脑瓜子还能动。
“北门……北门……”
他捏着眉头,总觉着那北门之外有一处所在,与今晚息息相关。
很快他便有了答案。
“是东平郡王。”
他低声自语地道。
他记得东平郡王府在京城北郊有一所别庄,离城不过三十里地。
听说,那庄子位置很偏,极宜于静养,如今,王妃与三夫人便住在那里。
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转,便被郭陶丢去一旁。
罢了,他如今自身难保,还管什么王府不王府、别庄不别庄的,关他屁事。
他搓了搓因冻僵的手,再伸头往胡同里看了片刻,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迈着蹒跚的步了,慢慢地往里走去……
第420章 惊梦
八开扇水阁的外头,植着两棵高大的木樨,碎金满树、花香清浅,风一拂,似能撩拨人的心。
戏台子上,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艳妆的伶人拖着长长的水袖,一转首、一折腰,婉转的曲声随水四散,唱的是:
“闲踏天门扫落花……”
甫一开声,夫人太太们便轰然叫好,赏钱跟下雨似地直铺了半个台面儿。
安氏坐在人堆里,矜持地弯着唇,也自轻轻拊掌喝彩。
至于赏钱,早有婆子替她给了,何需她这个王府三夫人亲自动手?
拾起案上羽扇,她向着脸旁款款轻摇——倒也并没觉着热,不过图个意思罢了,实则还有点儿冷。扇了扇,也就搁下了。
低眉向下瞥一眼:大红暗云纹通袖袄儿、国色天香牡丹红裙,委实艳丽得紧。
安氏不由愕然,下意识抬手抚向发髻。
冰凉的珠串儿触上指尖,“叮”一声清吟。
安氏立时知晓,这是她最最钟意那根儿衔珠凤头钗,那钗头的珠子乃是琉璃的,一碰就响。
她羞赧地垂眸,两只手揉搓着裙角。
怎么穿着这一身儿就来了呢?
她早已非新妇,孩子都生了,且这也并非大宴,不过听戏罢了,她这一身却是太过了,这要被那挑眼的瞧见了,那可怎么着呢?
安氏忙抬头打算叫人。
不成想,语声未出,那戏台子上忽地一阵锣鼓响,“呛呛呛呛”竟是打起了“惊锤”。
安氏不免诧异。
她虽没听过几出戏,也知道这一段儿是断没有这么个锣鼓点儿的,难不成这是临时改戏了?
她忙往四下瞧,想看一看旁的夫人太太是何反应。
也就在这个当儿,猛可里一阵地动山摇,眼前的一切就像那水盆里的影儿,来回地晃荡摆动,未几时,天倾地塌、万物崩裂。
安氏大骇,张嘴就要喊“救命”,偏偏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直急得她满头大汗,正想找地方躲一躲,蓦地听见有人在旁说话:
“……夫人……夫人……快醒醒……您快醒醒……”
惶急的语声,不高,却比那锣鼓点儿还要惊心。
安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猛地睁开眼。
昏烛旧罗帐,灯影幽难辨,还有股子难闻的桂花头油的味儿。
戏台、伶人、华裳并心爱的首饰,如风消散。
原来是南柯一梦。
安氏皱起了眉。
“夫人您醒了?请您快起榻罢。”
见她终是醒转,叫了她半天的麻婆子忙压着嗓子道,一面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语声越发低微:“夫人恕罪,奴婢冒撞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安氏扭脸望向她,满心地不虞,却也不好发作起来,只问:“赵家的呢?小莲并小桃又去了哪里?怎么不叫她们进屋服侍?”
赵婆子专管值宿,小莲并小桃则是她最近使唤顺了的丫头,一应贴身诸事,皆由这几个轮流管。
这麻婆子乃是高高在上的管事,安氏自忖没那个脸面使唤人家。
更何况,那张老脸看着也膈应。
麻婆子闻言,面色微有些泛白,说话声亦不大稳当:“回夫人,赵婆子她们都给马管事召去了前院儿抓……抓贼了。”
安氏呼吸一窒。
抓贼?
这是从何说起?
“妈妈是说,咱们庄上遭了贼?”她追问了一句,面上满是不敢置信。
委实是事发突然,由不得人不多问一声。
麻婆子简短地应了个“是”,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动作轻且有力。
安氏由得她相扶,心下狐疑愈甚。
这好端端地,哪里来的贼?
此乃王府别庄,四里八乡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这是哪里来的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跑到王府庄子上来撒野?
活得不耐烦了么?
见她犹似不信,麻婆子迟疑了片刻,又低声道:“奴婢今晚巡夜,亲眼瞧几个黑影从外头翻墙进来,一溜跑走了,断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