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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姚霁珊)


  不过,九影对此却似毫无所觉。
  他呼吸平稳、眉眼淡然,和往常无甚两样。
  在他身后,是一支列成纵队的七人伍。那七人与他一样劲装软甲、黑布蒙面、额头勒着一根醒目的红布带,背上交缚着长刀一柄、短剑一把。
  此乃庄中九支杀伍必配的武器。
  除此之外,各人亦可据习惯或喜好带上诸如软剑、匕首或铁蒺藜、飞镖、毒砂等暗器,务求全身皆利。
  身为杀手,自是以击杀目标为要务,为达此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此时,前方隐约现出一角石壁,九影立时将左手铜灯举高,朝右划了一下。
  这是右转的意思。
  而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的速度一丝不减,右肘并两膝灵活地交替前行,如行云流水一般,所过之处,几乎不见灰尘扬起。
  那七人则比他差得远了。
  秘道中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兵器碰擦声响以及肢体偶尔撞上石壁发出的闷哼声,无不昭示着他们与前者之间的差距。
  他们是在三天前分批潜入那间米铺的。
  那米铺就开在铜井巷,与东平郡王府隔了两条长街,而秘道的入口,便在铺子后院的那口不起眼的枯井里。
  至于出口么……
  九影眼角微眯。
  听说,东平郡王府有个赏雪的好去处,唤作眠云阁。只不知这夜色中的眠云雪景,又会是何等模样?
  九影眯起的眼睛张大了一些。
  据他所知,上一回用到这眠云阁,还是那姓向的女人设计郡王府哪个姑娘。而个中详情,他却并不知悉。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知情的。
  就好比此刻,他们这行经的这条秘道,究竟是何人、何时、顺何事所建,他便一无所知。
  这也无甚可称奇的。
  他们不过是一群狗罢了,试问谁又会跟条狗说这些家国辛秘?
  九影敛眉,目光重又变得淡漠。
  “呼”,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烛焰一晃,连带着他的眉眼亦跟着一阵晦明。
  “有……有风!”
  紧随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立时发出欢喜的低呼,尖嘎的声线显出这说话之人年纪不大,心性还有些跳脱。
  九影淡然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他定住身形,高举铜灯打了个手势。
  队伍很快便停了下来。
  “等着。”
  简短地吩咐了一句,他独自举灯前行,十余步之后,眼前忽一宽,却原来秘道已然到了头,前面是一方可供三、四人直身的空地,正当中立着一架木梯,木梯的上方,则是一面木板。
  “呼啦啦”,寒风自木板的缝隙间透进来,烛火左右摇曳着,仿佛随时将熄。
  “到了。”
  九影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气。
  刺骨的寒意随风渗进胸臆,似是能将人的心魂亦涤净。
  他的眼角突然抽搐了几下,眉头亦随之跳动。
  这一刻的他,神情似悲似苦,又似无限哀凉。
  然而很快他便又复归如常。
  他张开眼,幽暗的焰光映进他的眸子,那浅褐色的瞳孔深处,不见情绪。
  “我先上去,你们听我号令,每十息上一人。”
  他的声音很低。
  随后,反手拔出长刀,同时吹熄了烛火。
  ……
  当通往东平郡王府眠云阁的秘道重陷黑暗之际,身处西门大街归鸿巷的郭陶,亦正陷入他此生最大的黑暗。
  “这是……怎么回事……”
  跌坐在厚厚的雪地里,他听见了自己浑不似人声的呢喃。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坐在此处?
  身上是沾满鲜血的甲衣,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长枪,枪尖儿上的血渍已然干涸。
  没有人。
  长巷之内,断肢、死尸与丢弃的兵器盔甲,四处散落。
  郭陶搓着冻得青紫的手,身下传来的冰寒让他全身都在哆嗦。半挂在脸旁的头盔早已不堪动作,晃了两下,“噗”地一声掉进雪堆。
  一瞬间,乱发和着雪水披了他满脸,在他满是血污的面上冲出了几道沟壑。
  他用力捧住脑袋,另一只手在眼前拨弄着,似是要擦去一些什么,以便看得更清。
  大雪扑天盖地,幽长的巷子里,隆起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冢。
  那是被积雪覆住的尸首。
  粗略地数一数,竟有四、五十具。
  郭陶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都是他们的人?
  那此处……还是京城西门大街么?
  这难道不是乱葬岗?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乱葬岗,是他糊里糊涂跑出了城?
  郭陶的眉头拧作一团,试图理清思绪。
  然而,在冰天雪地里昏迷的那段时间,令他浑身僵冷、头痛欲裂,视野亦一片混沌。
  他看不清。
  更想不明。
  筹谋多年、精细入微、缜密无漏的设局,何以会变成如此情形?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为什么大好的局面,竟会在一夕之间跌落千丈?
  他用力地扯着头发,喉中发出困兽般的低嚎。
  分明开始时是极顺利的。
  军械、战马、粮草,无不筹备充足;而城里递来的消息亦表明,一切都在谋划之中,只消依计行事,便可改天换地。
  而接下来也果然一切顺利,诚王大军如约定的那样,畅通无阻地开进京城、杀向皇城。
  只差最后一步。
  然而,就是这一步,却被人半途拦截。
  那是一支奇怪的黑甲军。
  他们挡在了通往皇城的必经之路。
  而彼时,诚王大军的后骠营,刚好进入城门。
  直到那一刻,郭陶也还没当回事。
  这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中。
  千余人马进城,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被京营守军拦截,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不是他郭陶瞧不起京营,实是此军骄奢,那些娇生惯养的勋贵子弟能打仗?
  打鸟还差不离。
  这些乌合之众,根本挡不住诚王精锐。
  然而,就在郭陶满心以为,诚王会下令前锋进攻,杀他个片甲不留之时,诚王居然毫无征兆地拍马上前,径直冲到了两军阵前。
  好吧,这也不算太出格。
  王爷本性好杀,郭陶想着,或许王爷这是要身先士卒打个头阵,以激励士气。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诚王冲至阵前后,竟然甩蹬下马、双膝及地,当着两军数以千计的将士的面,灵敏地在雪地上滑行了数丈之远,直至敌将马前,随后嘶声干嚎了一嗓子:
  “本王降了!”
  三军登时大哗。
  更让人吃惊的是,吼完了那一嗓子之后,诚王居然反身便站在了敌军之首,如同得胜的将军一般挺胸鼓腹、顾盼自雄,得意洋洋地喝道:
  “天子圣明,本王与尔等逆贼,势不两立!”


第419章 胡同
  自诚王跪地滑行数丈之时起,郭陶的脑瓜子便彻底、完全地僵死了。
  一丝儿风都透不进的那种。
  甚而就连记忆都很混乱。
  唯有无穷的、无边无际的震惊。
  诚王,乃今夜举事之首。
  若无他这个大齐皇族在前,则那些文人书生、清流士族,又以何等名目兴兵?
  师出无名,那是等同于谋反的啊!
  而诚王的存在,则会让一切都变得名正言顺。
  而此刻,这个本该充当门面的王爷,却当着所有手下的面儿,降了。
  这是人干的事儿?
  早不降、晚不降,两军方一接阵,他立时反脸不认人了,真是想想就叫人气血翻涌,恨不能再晕过去几天几夜不带醒的。
  且,从诚王方才的表现来看,临阵倒戈,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换言之,王爷不仅早便知晓会被黑甲军拦截,且还打定了主意,要将手下这千余精锐(包括郭陶在内)的大好人头,尽付此役。
  只因非如此不足以其表忠;非如此不足以其称臣。
  而在预谋这些时,诚王表面上诸事如常,还屡屡在郭陶面前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杀昏君、复大齐”。
  真是演得一场好戏。
  思及至此,郭陶心头忽地一凉。
  慢着,演戏?!
  诚王居然会在自个儿号谋士的眼皮子底下演戏?!
  那岂非表明,王爷早就对他起了疑?
  此念一生,郭陶顿觉寒意砭骨,浑身的血都冻成了冰,而他思绪亦因此陡然清晰。
  应是如此。
  不,是必定如此。
  王爷必定一早便有了猜忌之心,甚或他很可能已然查清了郭陶背后之人,却始终隐忍不发,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
  此乃郭陶身为谋士的判断。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此外他亦承认,这些日子他确实是粗疏了,看扁了这位精于演戏的王爷。
  不过,他也给自己留了底牌。
  譬如,在出发之前,郭陶便在甲衣下套了一身京城百姓最常穿的葛布棉衣,又特意找了双大号的军靴,以便在里面套穿普通的棉鞋。
  再比如,他贴身藏了五百两银票并十余两碎银,棉衣的夹层里还缝着五百两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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