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玄色劲装,一样的黑布蒙面,就连身上的杀气与血腥气亦差相仿佛,唯有气势略有差参。
黄朴的瞳孔微微一缩。
“属下初影(九影)见过主子。”
二人双双单膝点地,沉声说道。
黄朴目注他们良久,启唇道:
“受伤了。”
是陈述而非问句。
初影立时叉手:“属下有负主子重托。”
九影亦道:“属下愧对主子栽培。”
黄朴点了点头,面上并无惊色。
他料到了。
打从炮声炸响了半个京城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晓,这一局,九死一生。
或许在更早之前,在东州四商接连折戟、肃论学派异军突起之时,他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
曾经有那么几次,他想过罢手。
他也不是非如此不可。
只是,到底意难平。
自小几上拿起茶盏,黄朴的视线在初影身上扫了扫,最终停在他不自然下垂的右臂之上,温声问:“胳膊废了?”
“属下该死。”初影道。
他叉手的动作有些迟缓,显见得伤得不轻,然布巾上的眉眼却不见情绪,就仿佛伤不在他身上。
黄朴又看向九影。
外表看来他似乎还好,只是呼吸声比往常重了些。
许是受内伤了罢。
黄朴淡然地想着,转开了视线。
“进青云巷了?”
他和声问道,低眉看着茶盏,似在观察那叶片旋转的角度。
“是,主子。属下带人攻到了二进院儿。”初影沉声道。
从语气到用字,都很平板。
也只得这一句而已。
黄朴听懂了。
于是,叹了一口气:“果然这是虚晃一枪,我上当了。”
他似乎有些疲惫,抬手向额角按了按:
“李氏当初宫外产子,又在青云巷搞出那些阵仗,我还以为陛下把真太子放在了外头,而宫里的那个……”
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毕竟,他也并不曾在青云巷倾全力一击。
他手下的大半力量都填进了皇城,而皇城至今,毫无动静。
小院里有了片刻的寂然。
数息后,黄朴的语声方才又响了起来。
“当年,陛下不是这样的。”
他似是颇为感慨。
的确,建昭帝从前不是这样儿的。
除了不大听话、过于倚重两卫之外,建昭帝还算是个诚厚君子,纵使死了那么些个子嗣,他也从没搞过什么阴谋算计,更不会弄这些虚虚实实的东西诓骗人。
是从何时起,这位诚厚君子变得奸滑起来了呢?
“人心易变啊。”黄朴太息地道,抬手将残茶泼去了廊下,石阶上的积雪瞬间薄下去几层。
“属下在东平郡王府遭遇了伏击。”
九影的声音适时响起,与初影一样地简短且平淡。
语罢,他轻轻咳嗽了几声。
黄朴循声望向他。
蒙面的布巾上,似乎有些什么正在往下滴落。
血么?
黄朴微微一笑,转首向竹几上的小座钟看去。
子时三刻,四下阒寂,炮声已经听不见了。
“笃、笃、笃”
院门蓦地被人扣响。
虽只三声,却乍然有若惊雷。
黄朴瞳孔微缩。
初影与九影身形晃了晃,却被他抬手止住。
“黄大人,在家么?”
清越秀朗的少年声线,穿透浓稠的夜幕,起几片细雪。
黄朴怔住了。
徐玠?
来人竟是徐玠?
尚未待他作出回应,门外语声再起:
“黄大人可千万别叨叨什么‘你应该已经死了’这种话,那太不符合您的人设了。”
混杂着怪异辞句的语声,清越含笑,似能想见那说话之人眉眼飞扬、洒脱不羁的模样。
黄朴的神情变了几变,唇角便勾了起来:
“清风先生驾临,本官自是招榻相迎。”
他行若无事般拂了拂袖,旋即踏下石阶,雪片随步翻卷,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足印。
双影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咿呀”,院门轻启,现出一道修长的背影。
那背影疏拓拓地负手立着,听见门响,便即转首,露出少年郎俊丽浅笑的面容来,满口白牙在大灯笼下闪着光:
“黄大人倒是舒坦,不像小子这等苦命,这一晚上劳心劳力,累得个半死。”
徐玠苦笑着拍了拍衣袖,似是要将上面的血渍与火灰拍去,却终是徒然。
他面上便浮起些愧色来,道:“来得匆忙,衣裳都没来得及换,黄大人不会嫌弃小子衣冠不整罢?”
黄朴面上的笑容和煦如春风,不见一丝滞涩。
“衣冠于外,君子于内,无妨的。”
他温笑着侧身让了让,手臂一伸:“请进。”
“搅扰了。”徐玠拱手一礼,撩袍跨进了院门。
黄朴悠然地拢了袖,视线往旁扫了扫。
长巷之中,黑压压站满了黑甲军,墙头多出十来根漆黑的铁管,黑洞洞地,直对着小院儿。
或者不如说,是直对着他与双影的脑袋与胸口。
第425章 唱戏
“寒舍简陋,却是不能请诸位入座一叙了。”
黄朴拢起衣,冲着四周团团一礼,神色颇为歉然,似殷勤的主人深为不能好生待客而不安。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便连雪落的声音,亦被这岑寂吞没。
黄朴掠了掠衣袖,点头赞叹:
“好一支强军!”
无论是风雪中肃立的黑甲兵卒,还是墙头那如同钢铁浇铸的铁管,在在皆表明,此军整肃刚厉,绝非寻常军伍可比。
而在说出上面二字时,黄朴的语气是发乎心底的激赏,仿佛并不在意这支强军实则是来围堵甚或地击杀于他的。
“啧啧啧……”
身后传来一道毫无遮拦的谑笑:“黄大人,看不出啊,您老这戏还挺足。”
徐玠背对着黄朴,抬手掏了掏耳朵。
戏听了太多,怪腻味的。
“肺腑之言,绝无虚饰之意。”黄朴笑得十分温朗。
语罢回首,便见徐玠正立在竹下,负手望向挑在竹枝上的那盏小琉璃灯,一双布满污渍的袍袖随风飘摆,瞧来甚是闲逸。
似是察知黄朴的视线,他回头冲黄朴一呲牙,笑得没心没肺地:“大人莫怪,不是小子没见过好东西,实是这灯瞧着眼熟哇。”
他的嘴角越发扯得大,雪白的牙晃得人眼晕:“小子斗胆问一声儿,黄大人这是抢到了咱们梅氏百货的限量版?”
“侥幸而已。”黄朴立时点头,笑得一脸坦荡。
这也无甚可瞒人的,原就是他花重金买下的灯,为的是知己知彼。
而今看来,他还是看走了眼。
本以为这位徐清风只擅长些奇技(淫(巧,实则贪财好利、沽名钓誉。
可眼前这支强军,以及今晚举事失败,却告诉了黄朴,徐玠之智慧、眼界、手腕、计谋与实干,皆为上上之选,堪称人中龙凤。
可惜,不曾引为助力,憾甚。
黄朴微微一笑,按下心头杂念,走上前与徐玠一同望向竹间明灯,温言道:“清风先生造物之技,实令人五体投地。”
徐玠“哈”地一笑:“这也不过是雕虫小技,何如大人运筹帷幄……”
他忽地顿住,抬眼往四下一扫,唇角讥诮地勾了起来:
“小子说错了。应该说,黄大人运筹陋室之间、决败千步之外,这才是真大能啊。”
分明是嘲讽之语,经由他说来,却全无刻薄之感,反教人觉其率性脱略,大有名士风范。
“先生说笑了。”黄朴笑容如常,随口应了一句,转身引徐玠拾级而上,再要往屋中延客,却被徐玠止住了。
“不必进屋了。”他左右环视,面上挂着明朗的笑:“此间有竹、有雪、有晶灯……”
言至此,抬手冲自个儿指了指,嘻笑道:“……还有咱这雅客。便在此处叙话,亦自有一番意趣。”
“敢不从命。”黄朴含笑道,又回首吩咐:“去,给清风先生拿椅把子来。”
廊下只一椅、一几、一炉而已,委实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徐玠坐。
九影沉默地行了个礼,进屋端出来一把竹椅,安置在小几的另一侧,与原先的椅子呈犄角之势。
“先生请坐。”黄朴笑着相让。
“嘎!”
回答他的,是一声古怪至极的抽抽声。
黄朴终于有些讶然,抬眼看向徐玠,却见这位清风先生两眼灼灼,只盯着那竹椅猛瞧,数息后,猛地一拍大腿:
“哟嗨嗨、哟嗨嗨,全都是竹子的呢。雅致,真特娘地太雅致了!”
烛火映亮了他的眉眼,昳丽俊秀,恍若明珠美玉一般。哪怕此际正口吐粗鄙之语,亦让人根本生不出恶感,唯觉此子迥异于世人,特立独行。
黄朴被他说得怔了怔,待明白过来,面上现出一丝无奈,摇头不语。
“那谁,给爷把那啥拿来。”
徐玠提着嗓子唤了一声。
“啧!”
角落里便传来一个响亮的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