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花喜鹊的名字还是太后娘娘赏下的,起因是太后娘娘一时兴起,要了宫女名录来瞧,偶尔瞧见有个姓花的,便赐了这个名字,自是取那吉祥如意的意思,还将花喜鹊叫过去瞧了一眼。
因此,花喜鹊便成为了那一拨宫女里最出挑的,几乎人尽皆知,很出了一段日子的风头。
自来到尚寝局后,红药倒是颇与她打过几回交道,再加上前世所知,委实称得上是熟人。
“花姑姑如何有空过来的?快坐下说话。”她笑着起身相迎,心下却打了个突。
算算日子,花喜鹊此际前来,似是与上一世的那件事,恰好合上了。
这般想着,红药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一切皆不曾变,她前世踏出的那一步,亦不曾出错,实在太好了。
最近这段日子来,因红柳之事出了些岔子,红药便添了一重心病,总怕前世轨迹有变,实是日夜悬心,时不常地便要动脑子想一想。
自然,以她的能为,想也想不出什么来,不过白担心罢了,而今见一切如前,她立时便放下了心,随后便猜测,没准儿红柳前世亦是淹死的,只尚宫局不知为着什么因由,改了她的死因。
心下忖度不息,红药面上的笑却还妥切。
这月余时间,她每日皆会抽出半个时辰,对着镜子苦心练习,如唇角怎样开合、眼睛如何弯起、牙齿露出几颗诸如此类,务求做到一心两用,面上笑着,心里转着。
因时日尚浅,她现下还做不到收放自如,不过,表面看来,却也不像初时那般假的,且也没那么费力了。
第040章 帐钩
将几人让进屋中,红药顺手递上几把蒲扇。
花喜鹊接过来,“哗哗哗”用力扇了十余下,又将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方扯着嗓子道:“直娘贼、特奶奶地熊!这天儿也特娘地太热了,没把老娘烤出油花来,拿个雀儿放老娘身上,都能给它烤熟了。”
这话直说得旁边两个小太监黑了脸,红药便握着嘴笑。
花喜鹊虽名字怪了些,却是个颜若春花的美人,若单看脸,在宫女里头也算上乘。唯一样,不可开口。一开口真真能吓死人,脏话连篇不提,且荤素不忌,种种污言秽语不绝于口,那脸嫩些的小宫人,听都不敢听。
其实,初入宫时,花喜鹊亦是个说话便脸红、逢人便害羞的娇娇小姑娘,只因当年风头太盛,不免木秀于林,被人陷害了几回,犯了好些大错,最后便被分去了最苦最累的司设监。
她的性情,也是去了司设监之才,方才大变。
这委实也怪不得她。
那司设监差事极苦,又是清水衙门,里头多是些粗人或刺头儿,偏花喜鹊生得又美,这一去,恰如那孔雀掉进煤窝里,其间遭遇,难以尽数。
好在她悟性尚可,很快便将自己磨练得刀枪不入,终是有惊无险地熬了过去,而这副混脾气,亦就此烙上了身。
半年前,她被调去御用监,这才算苦尽甘来,然这一身的毛病却无论如何也改不掉。原本吕尚宫还很看中她,欲调其去尚宫局当差,后见她依然故我,便也息了心思。
扇了好一会儿的风,花喜鹊才算落了汗,将帕子收了,大大咧咧地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方道:“我今儿送的是才打的新帐钩,因怕你们这里急用,上头让我先把能用的都交了,过几日还有。”
说着她便朝那两名小监招手:“把东西抬过来。”
二人应了个是,便合力抬过几只素面褪光玄漆匣,置于大案之上,花喜鹊便点着那匣子道:“这里交来的计有四套帐钩,一套是四季时兴花样儿、一套是十二生肖的、一套龙凤的,再一套……”
她忽尔收声,皱起一双秀气的柳眉,似在回思最后一套的名目,片刻后,方用力一拍大腿:“特娘地,再一套是妖精打架……不对,是神仙打架……”
“姑奶奶,那是神仙驾云。”一个小太监委实听不下去,黑着脸替她说了。
花喜鹊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是,正是这个名儿。”又朝红药挤了挤眼,嘿嘿笑道:“我方才的话,你小姑娘家家的可莫记着,千万莫记着。”
红药浅笑不语,花喜鹊也只是逗逗她罢了,再喝了两口茶,蓦地想起什么来,瞪眼瞧着那方才插话的小太监,骂道:“你特娘地怎么说话呢?谁是你奶奶?老娘有那么老吗?”
那小太监并不惧她,只绷着脸道:“您老不老的,咱们可不敢说,只求您快着些把差事交了,几位公公立等着呢,若回得迟了,您皮糙肉厚的不怕骂,咱们可经不起。”
这话委实不客气,竟是一点脸面都不曾给。
花喜鹊登时恼了,“啪”一声将扇子拍在案上,指着他怒道:“再敢说老娘老,看老娘不捶死你!”
那小监越发沉下脸,冷冷地道:“花姑姑好大的排场,架子倒是比大管事还足,今儿您骂咱家没甚么大不了的,怕就怕哪一天您脾气上来,连大管事也骂上了,到时候谁的脸上又好看。”
“好看有个屁用!”花喜鹊“嗤”地笑了一声,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拿眼角扫他道:“再一个,你又有甚好怕的?你干爷爷断舍不得人骂你。他一个光棍儿,又没教你认个干姥姥,自是疼你跟心肝肉儿一般。”
这话越发说得难听,那小太监脸都绿了,欲待还嘴,叵奈他年纪还小,许多混话说不出口,一时竟是张口结舌。
红药在旁瞧着,并不上前相劝。
这两人针锋相对,亦有原因。
当年,花喜鹊与这小太监的干爷爷同在司设处当差,那老太监手段阴狠,花喜鹊在他下头很吃了些苦头,两下里便结了梁子。
现如今,他二人又在御用监碰上了,自是谁也不让着谁。
另一名小监见状,到底不好白看着,只得硬着头皮打圆场:“花姑姑,咱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太阳越来越毒,等升到了头顶,连片树荫都不好找,这一路可有得晒。再一个,大管事可说了,一会子还得往东五路走一趟,去得迟了,又要招骂,何苦来呢?”
东五路便是东五长街,正在六宫地界。
花喜鹊用力“哼”了一声,生新将扇子拾起来扇着,倒也不曾穷追猛打,只冷笑:“你这会子来做好人,过后人家也未必领你的情。”
语罢,凉凉的眼风往先一个小监身上扫了扫,淡笑道:“人家有头有脸的,不必怕,你这没头脸的往前凑,也不怕被人拍死。”
一席话直说得那小监面皮僵了僵,只苦于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只得陪着笑插科打诨,两头讨好。一时间,满屋皆是他说话之声,又尖又细,听着越发使人燥热。
便在他说话之时,红药已然去得案前,启开匣盖,将帐钩逐个清点了一遍,见果然无差,便抬头笑道:“花姑姑,我这里已经点好了,都对得上。”
又轻又柔的语声,将那满屋子的乌烟瘴气,亦化作了小桥流水。
花喜鹊这才想起正事来,遂不再理旁人,只自搭裢里拿出纸簿子来,让红药画押,又叮嘱道:“这帐钩子可花了好些功夫才打成的,每种只一套,打完了便将那模子毁了,你们可好生收着,弄丢了一件,那一整套便也用不得了,切切,切切。”
红药郑重应了是,在那纸簿子上按了手印,两下里交割清楚了,方请他三人坐下喝茶,又说些闲话,帮着打打圆场。
总这么吵也不是法子,万一闹得大了,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第041章 回转
因素性温和,从不与人相争,且虽来的日子短,人缘却是极好,又是才调进尚寝局的红人,故红药也算有两分薄面,有她从中周旋着,花喜鹊几人也不再吵了,倒也相安无事。
待一盏茶喝罢,三人便起身告辞,红药送他们出了小库房,又笑着向花喜鹊道:“姑姑有空常来坐坐,我这里旁的没有,凉茶却是有的。”
花喜鹊笑应了,眼底却依旧一片冰冷。
红药知道,她还未消气。
这也难怪。
这些年来,花喜鹊困厄不断,吃尽苦头,如今也只口舌利些罢了,这又算得什么?是故,红药对她委实讨厌不起来,甚而还有两分怜意。
那小太监的干爷爷姓温,红药也识得,那温老监就是个性情阴鸷、扭曲恶毒之人,那小监认了他做干爷爷,旁的没学会,唯那狠毒二字,学了个十足。
前世的元光二年,红药在惜薪司当差时,便曾亲眼瞧见,那长大了的小监将火炉烫红了缝衣针,把个小宫女扎得满地打滚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目中尽是冷酷,比他干爷爷还要坏。
心下转着这些念头,红药依门远眺,直见花喜鹊一行转出细巷,方自回转。
原想着送走了他们,还能再歇上片刻,不想接下来,又连着来了好几拨人,或取物、或送物,小库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红药也忙出了一身的汗,好容易方处置停当,她这才逮着空坐下,将那凉透了的茶又喝了一碗。
不一时,芳葵亦自回来了,红药遂将诸事说了一遍,最后又指了指那几只玄漆匣子,笑道:“这里头是顶贵重的四套帐钩,我已经点过了,数目和花样子都没错儿,只这登记造册之事,还要劳你的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