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笑着摆摆手,不再说话,红药亦敛容垂首,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旁视。
夏风轻缓,自二人身边拂过,高高的宫墙内斜出几茎花枝,风过处,花叶交错,携了浅浅细细的香。
红药恍惚了一下。
许多年前,她亦是此间居客。
在湘妃还是湘妃的时候,她们便住在启祥宫。
而此际,故人远在宫外,尚不曾与红药谋面,可红药此刻忆及,却犹若当年。
那委实是一种极玄妙的感觉,似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冥冥中似有天定。
蓦地,耳畔传来一阵足音,拉回了红药的思绪。
“郑姑姑出来了。”芳草引颈向前张了张,轻声说道。
红药也自门缝中瞧见,有二人正沿抄手游廊行来,一个是方才的许姓小监,另一个,则是徐昭仪身边的掌事宫女——郑喜枝。
老熟人了。
红药唇角动了动,欲要撇嘴,到底还是忍住了。
前世时,她可没少与这位郑姑姑打交道,次次皆落下风。
说来,这郑喜枝亦委实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主儿,运道更是好得出奇,红药被放出宫时,郑喜枝已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颇得那位新皇后的赏识。
便在红药思忖间,郑喜枝已是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笑着向芳草打招呼:“哟,今儿怎么是你来了?我还当小许子诳我来着,却原来真是你,不枉我出来瞧上一眼。”
芳草亦是满脸的笑,屈膝道:“郑姑姑好。您怎么亲自出来了?”
二人皆是客气到了十分,然说话声却压得极低,显是因了充嫔之故。
一时寒暄已毕,郑喜枝瞥眼瞧见红药,便又弯了眼睛笑:“你们于姑姑好利的眼,挑的人一个赛一个地水灵,这一个虽面生,我瞧着倒有两分面善,可见咱们有缘。”
一番话亲热得体,便是讨好,亦自妥贴。
尚寝局也算天子近侍,故诸嫔妃皆高看一眼,连带着底下的人也十分恭维。
将二人引进门后,郑喜枝便不再言声,一行人安静地穿廊绕柱,去了徐昭仪所住的偏殿。
徐昭仪早便端坐着相候了,见了她们,又是一番客套,不必细说。
待行礼毕,红药不着痕迹地扫眼望去,却见徐昭仪身形丰腴、面如满月,笑的时候,颊边梨涡隐现,倒是一脸的福相。
一眼看罢,红药复又敛眸,脑中将前世所知过了一遍。
徐昭仪的结局,她已然记不太清了,只知她与充嫔一样,始终不曾了晋位份,直到建昭帝驾崩时,仍旧只是个昭仪。
再往后,红药便没见过她,也不知她是进了冷宫,还是去了皇觉寺,抑或,成了乱军刀下的亡魂。
红药低垂的眸子深处,划过了一丝极浅的戚色。
谁又能想到,这玉楼金阙地、繁华锦绣乡,竟遭过两度血洗?一次是诚王登基,是为元光帝;另一次则是元帝之子——五皇子践祚,是为鸿嘉帝。
就没有一遭儿是消停的。
“郑掌事,去将东西拿出来罢,别教两个小丫头傻站着了。”徐昭仪甜柔的语声传来,红药亦自回神。
郑喜枝领命而去,不一时,便捧着个四角包金牡丹锦匣出来,呈至芳草眼前,启盖请她观瞧。
“是这东西不?”徐昭仪将一只手闲闲搭在椅背,抿唇笑问。
匣中放着一柄团扇,上绣着蝶戏牡丹的花样,绢面光滑、丝质细腻,迎光看时,隐隐间若有流波光转,绣工更是精致,正是今年新贡的苏扇。
据说,此扇乃是由姑苏制扇大匠亲手所制,拢共也就也就十余柄,外头根本没的卖,在宫中亦是稀罕物件。
芳草早便瞧清匣中事物,忙恭声道:“便是这东西,多谢昭仪娘娘。”
徐昭仪笑着摆了摆手:“我也不过是过一道儿手罢了,既见了,自不能放着不管不是?”
一面说话,一面便向郑喜枝递了个眼风。
郑喜枝会意,将匣盖阖上了,双手向前一送,打趣地道:“芳草姑姑快拿着吧,咱们也算幸不辱命了。”
第045章 糖酥
郑喜枝乃九品掌事,开两句玩笑自是使得,芳草却不敢不恭,弯腰双手接过锦匣,礼数周到地谢过她,复又郑重向徐昭仪道谢:“奴婢谢昭仪娘娘。于姑姑也说了,这事儿多承昭仪娘娘帮衬着,因这几日实在不得闲,不能亲来向娘娘致谢,容后定当登门请罪。”
见她庄容肃声,偏又一脸地天真无邪,说起来话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徐昭仪倒被逗笑了,遂命郑喜枝拉她起身,又拉她近前说话,态度颇为热络。
此事首尾,红药半点不知,且亦不好奇。
有时候,不知才是福。
又叙了几句闲话,两个人便躬身告辞。
徐昭仪有心巴结她们,便也跟着起了身,只说要去御花园吹风,就便带她们抄个近路,实则不过是邀她们进园赏玩罢了。
这一番好意,二人自不敢推却,遂由得她领进了御园。
这个时节的御花园,花木葱笼、浓荫匝地,却是比外头凉爽了好些,园中更引了玉带河水,注作几汪清池,池中植了大片荷花,更有五彩游鱼绕莲嬉戏,水旁奇石堆叠、亭台间错,最是凭栏临风的好所在,十分舒爽怡人。
芳草终究年幼,见了那鱼儿便走不动路了,拉着红药东看西瞧,却是耽搁了不少时候,待辞出来时,太阳已然升上了头顶,瞧来已是午错时分。
“哎呀,这一眨眼就到这个时辰了。都怨我,出来得迟了。”芳草望了望日头,心知已然误了饭时,十分自责,拉着红药走得飞快。
红药倒是不急。
她早饭时多吃了半块饼,也是防着今日此事,这时却并不饿,遂笑道:“我一点儿也不饿,倒是你可饿不饿?”
芳草走得热了,拿帕子不住在脸旁扇着,道:“现下才觉着饿。方才光顾着看鱼,倒没觉出来。”
言至此,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地道:“教姐姐看笑话了。”
红药自不会笑她,只和声道:“这也没什么的,芳葵机灵着呢,定会替咱们把饭领回来的……”
才说到此处,芳草的肚子突然响亮地“咕噜”了两声。
红药一时没绷住,到底笑了,芳草自己也笑,复又红了脸:“姐姐这一说,我觉着更饿了呢。”
虽这般说着,只那袖子里的点心,她却始终不曾拿出来。
红药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吃,要把点心留给芳葵。
红药便又是一叹。
这两个小姑娘,一浮一沉、一起一落,实是难说得紧。
思绪起落间,前方已是朝阳门,二人验过腰牌,加快脚步往回赶。
因已然离开了六宫地界,倒也不必像之前那样拘谨了,红药见四下无人,便悄悄自袖笼里掏出两块糖酥,递给芳草道:“快把这糖吃了,垫一垫,莫要饿坏了。”
芳草正自饿得前心贴后背,陡见有吃的,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大口口水,却不曾上手拿,红着脸道:“姐姐只给我一块就好了,你自己也垫一垫罢。”
红药将糖向她手中一塞,笑道:“快吃罢,推来推去的,被人瞧见就麻烦了。”
芳草是个爽利的性子,见她真心相让,道了声谢,便大大方方地接过,将帕子遮掩着,小口吃了起来。
此时,她们正踏上一条四岔路口,从路口穿出去,便是玉带河,那河畔有柳荫遮阳,却是比这光秃秃的宫道舒服好些。
“咱们快着些,前头就没这般晒了。”芳草口中嚼着糖酥,说话也有些含混。
红药也自走得浑身是汗,一面拿帕子擦着,一面便道:“是啊,这日头太大了,脚底板都要烫熟了。”
芳草点了点头,转过头来正要说话,猛不防斜刺里窜出一个人。
她一惊,一声“小心”尚未出口,那人已然正正与红药撞在了一处。
这一撞力道极大,那人直被撞得“噔噔噔”连退数步,半道儿一个大转身,脸朝下摔了个大马爬。
红药比他更惨。
因彼时她正与芳草说着话,根本就不曾看见来人,陡然间觉得身侧一暗,尚未及反应,便觉一块铁板拍上了身,猝不及防间,她整个人竟被拍飞了出去,在空中滑行两息,后背撞上宫墙,方顺着墙壁哧溜在地,重重摔了个屁墩儿。
安静。
落针可闻的安静。
红药坐在地上,完全、彻底、从头到脚地,懵了。
发生了什么?
她在哪儿?
她在做甚?
下意识地摸着屁股下头滚烫的地面,红药一脸地呆滞。
正好好地说着话呢,怎么这一转眼,她就坐在了地上?
谁撞的她?她撞的又是谁?
芳草怎么离得那么远了?
她正自疑惑着,蓦地,胸口处陡然传来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唉哟”了一声,两手捧心,弯下了腰。
她的小肉包!
好容易养了这一个月,方才养得有了那么一点起伏,这几日正自鼓得发疼呢,这一撞,直是痛入骨髓。
红药快哭了。
就因为不想再被石榴街的泼妇笑话“搓衣板儿”,她这才下了狠心,要将前世一直没怎么养大的小肉包,养成肥得滴油的大肉包,晃悠给那些泼妇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