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林寿香便又生出两分逗趣的心思来,故意问红药:“你可饿不饿?早饭吃了不曾?”
红药忙恭敬地道:“回林司簿,我吃过早饭了,现下并不饿。”
林寿香便笑起来,道:“哦,原来你不饿,只方才看你那样用力地吸气,就像饿极了的样子,我还当你闻见饭味儿了呢。”
红药被她说得愣住了,想要回话,却又词穷,只得低头站着,心下又是尴尬、又是惕然。
方才一时忘形,浑忘了林寿香便在跟前,竟露出真性情来,这可是大忌。
所幸这林司簿素性宽厚,轻易不会为难人,若换作那厉害些的,红药怕现就吃不了的亏。
旧主亦是主,既然身为奴才,岂可才离了旧主,便如释重负?
你把主子当成什么了?
而再往下想,这厌主之奴,与背主之奴,也就一字之差罢了。
这念头一起,红药直吓出了半身冷汗。
她这是在石榴街住得太久,竟是忘了,皇宫禁苑,又岂是井市能比?
往后可切不能如此了。
想那六局一司,精明之人不知凡己,若她再不知警醒,被人窥出端倪来,那些人可不像林寿香这般好说话,到时候,红药便吃不了兜着走了。
心头不住暗忖着,红药面上则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林寿香见了,也不以为意,笑了笑,提步便往前走,一面指着前方道:“便从金海桥上走罢。”
红药再不敢吱声,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径往金海桥而去。
第034章 白板
下金海桥、过玉带河,两个人一路向南,沿途风物,已大是不同。
先自玉熙、承华、清馥、丹馨诸殿而过,再经宝月、芙蓉、锦芳、翠芬数亭,又穿长春、昭馨、瑞芬、仙芳等宫门,最后绕过澄碧、腾波两座亭台,遥遥可见一带碧水倒影两岸花树,石桥拱立、芳草如茵,田畦分列、如若农家,一所所白墙黛瓦的小院凭水伫立,如入画中。
这一带,便是六局一司办公之处并住处了。
红药极目远眺,心绪阵阵起伏,多少如往烟事、陈年故旧,尽现于她的脑海,一时间,怀念、伤感、厌憎、胆怯、疲惫、困顿,以及些微的一点点温情,溢上心头。
往后五年,她便会住在此处,直至当今陛下大行,诚王登基,改年号为元光,她才离开了这里。
她是被赶出去的。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们这些建昭朝的“旧人”,自要要被那些“元光新人”取代。
离开尚寝局后,红药便被分去惜薪司打杂,领着最末等的月例,做着最重的活计,每天推着炭车进出北安门,直熬了两年才出头。
然而,纵使收梢不甚美妙,红药却还是觉着,尚寝局的那五年光阴,委实是难得地平顺与安泰。
诚然,这期间也发生了好些事,有一些还很让人不舒服,不过,如今隔了一世光阴往回看,她其实也不曾白吃了亏。
每一次遭人算计,皆令红药远远离开了那些险地,而她余生之福,亦是自这一次又一次的吃亏而来。
所以,这些亏,她必须挨个儿地再吃一回。
“前头就到地方了,你先随我去尚宫局把名籍换了,过后自有人领你去尚寝局,衣裳鞋袜也有人给你送去,你自个儿可别瞎跑,知道么?”林寿香此时脚步略停,回首向红药笑道。
她对红药颇有好感,话便也多了几句,若换作旁人,她才懒得开这个口。
红药自是承她的情,躬腰道:“多谢林姑姑提醒,我记下了,不会乱走的。”
林寿香点了点头,返身继续往前。
她们尚宫局位于河东,需得过一道烟波桥。
玉带河畔虽种得不少柳树,然烟波桥上却是光秃秃地,两个人顶着大太阳过了一道长桥,到得对岸时,俱出了一身薄汗。
下桥后,行不过十余步,迎面便是一所精致院落,黑漆门扉上悬着块匾额,上书着斗大的“尚宫局”三字。
林寿香当先行至门前,伸手便去推门,一面又回过头,想要再叮嘱红药两句。
不想,她这厢才一动作,那门竟自己开了,一个青衫黛裙、腰系铜牌的女子,正立在门后。
二人打了个照面,皆吓了一跳,末了还是那女子当先认出来人,掩袖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司簿,真是巧了。”
语声未落,又引颈向林寿香身后张了张,见红药抱着个小包袱立在阶下,她的眉梢便是一挑:“哟,这就把人给领来了?”
“正好得空儿,索性一总儿把差事办齐了。”林寿香含笑语道,又点手唤了红药近前:“这是严司簿,过来见一见。”
红药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这严司簿,前世时她可是打了好几年的交道,自不会忘。
严司簿名唤严喜娟,若红药没记错,她应是去年才提作司簿的,资历比林寿香浅,为人颇精明圆滑,比前者可难对付得多了。
严喜娟哪里瞧得上红药这等小宫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见过,旋即提着裙摆跨出院门,对林寿香笑道:“姐姐也快着些进去罢,吕尚宫正空着,过会子还不知人在不在呢。”
尚宫局事物繁忙,两位尚宫更是大忙人,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不时便要使人来寻,太后娘娘偶尔也会唤她们去说话,容她们留在尚宫局的时候,委实是不多的。
林寿香闻言,忙自谢了她,二人错身时,她的视线不经意一扫,恰瞥见严喜娟手中事物,她忽尔止步,讶然地问:“这又是谁殁了?”
殁了?
红药心头动了动,悄悄向严喜娟手上看了一眼,便见她正拿着两张白纸片。
白板!
红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正是大齐后宫专用来报宫人亡故的白板。
一时间,她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
说起来,这种叫做“白板”的纸片,乃是以几层白绢纸糊成的,长两寸、宽半寸,因质地坚硬,便有了白板的别称。
经林寿香一提,严喜娟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捏着白板,面上便浮起一个苦笑来,凑去过去低语道:“才行宫报上来的,说是死了两个小的,是前儿半夜掉在井里淹死的。”
“掉井里淹死的?”林寿香蹙眉:“怕不是天气热,小孩子贪凉,这才去了井边?”
“谁知道呢,他们也没说。”严喜娟摇头,向红药扫了一眼,语声便压得更低了些:“死的两个都是红字辈,一个叫蒋红柳,一个叫马红柔。”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白板递去林寿香跟前,旋即又叹:“想是她们命里福薄,经不得这等造化。”
林寿香向她掌中看了一眼,面上添了几许哀色,亦叹道:“罢了,这都是她们的命,怨不得谁去。”
严喜娟小心地将白板拢进袖中,又道:“谁说不是呢?好不好的把命给弄没了,也是可怜,且还更有一桩麻烦,方才为着发送的事儿,吕尚宫便是好一阵头疼。她两个名籍虽在我们手上,人却是在外头没的,行宫那里嫌晦气,不肯发送,少不得还要我们受累。”
她拍了拍衣袖,面色越发作难:“我这便是要往北安门走一遭,与外安乐堂商量商量,赶紧的把人先埋了是正经。这天气越来越热,白放着可不行。”
林寿香知道她的难处,安慰她道:“罢了,这也是没法的事,咱们便是管着这些的。所幸那北安门也有歇脚的地儿,你办完了差,自去歇一歇再回来就是。”
第035章 异样
林、严二人口中所言,乃是大齐宫中定例。
在皇城之中,凡病患宫人,皆需送至外安乐堂养病,待病好了,自可回原处当差。而若病殁,则由外安乐堂直接发送。因外安乐堂便在北安门左近,那棺椁离宫时,便是从那里往外抬的。
论理,之前红药受伤,也该送至外安乐堂休养,只冷香阁人手吃紧,张婕妤便没叫往上报。
她二人悄悄私语,虽声量极低,红药还是听见了最关键的三个字:
蒋红柳。
那是红柳的大名儿。
她果然死了。
与前世一样,死在了行宫。
红药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若早知行宫这一去,便要葬送了自家性命,红柳当初又会不会那样费尽心机、算计旁人?
还有红衣,只怕到此时她亦觉着,在行宫当这一回差,待回来后,必能离开冷香阁这座冷灶,得着个好前程。
可是,又有谁知晓,那行宫虽好,却远非寻常人能消受得起的。
红药慢慢地抬起了头。
阳光白亮,刺得她眼底生疼,可她却觉得冷,两手似握了满把的冰。
前世时,也不知多少条人命填在了那所行宫里,就连皇帝陛下也……
红药闭了闭眼,心头浮起深切的哀凉。
她知道行宫将有大灾,亦知几位妃子的收梢,甚至,就连建昭帝驾崩的确切日子,她亦知悉。
然而,那又如何?
卑微如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告诉人去么?
那行宫将死之人成百上千、建昭帝驾崩更是惊天的大事,只消她敢于说出口,便必定会被当成疯子,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说不得还要带累无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