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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姚霁珊)


  不过,今时却是不同往日,红药此番离开,说不得便要飞上高枝儿,她的态度便也有了些变化。
  林寿香倒是不急,闲闲笑道:“横竖差事已经办完了,我们又难得见个面,便说说话也好,我也乐得躲个清闲。”
  见她如此,钱寿芳索性命人捧了茶出来,二人便在那游廊的凳楣子上坐了,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约莫半刻后,当红药捧着恭桶,欢欢喜喜回到冷香阁时,迎面而来的,不是刘喜莲的冷言冷语,而是钱寿芳温笑的脸。
  “好孩子,到这里来。”钱寿芳搁下茶盏,向红药招了招手,神态是前所未有地和善。
  红药怔了数息,方垂首应了个是,借此机会,不着痕迹地往旁瞥了瞥,便瞧见了正打量着自己的林寿香。
  终于来了。
  她轻舒了口气,须臾却又心跳如鼓,一时间竟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此乃前世便有之事,且还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早有所料,亦为此作足了准备。
  可是,当真事到临头,她却又心慌气短,仿若眼前之人、事、物、景,皆变得虚无缥缈,犹如蒙上了一层白纱,视之不清、察之不详。
  她深吸了口气,强自抑下心绪,低头将恭桶放在不碍事的地方,方提步走了过去。
  那一刹儿,前世十八年深宫岁月的熬练,终是起了效用,她的一行一止、一举手一投足,皆规矩到了极点,却又不显拘谨,予人的感觉,唯有“从容”二字。
  林寿香不由轻“咦”了一声,面上浮起几分讶色。
  这小宫女的行动举止,委实不比那浸淫宫中多年的大宫女差,甚至还更好些。
  这可真难得了。
  林寿香不动声色地目注红药,却见她自廊下逶迤而来,裙不动、身不摇、敛首含胸、低眉垂眸,双臂摆动不盈一尺、迈步踏足尽在一线,而在踩上台矶时,那提裙、抬腿、拾级而上的动作,更是如行云流水一般,说不出地好看。
  林寿香不由得微微点头。
  怪道于寿竹亲点了这一位呢,还特别交代说,无论如何也要把人调过去,如今看来,果然是个出类拔萃的。
  念及此,林寿香不免又有几分后悔。
  早知金海桥畔藏着如此人物,她就该多往这里逛一逛,先一步将人调去尚宫局才是。
  她们那里也缺人手,不少人都是身兼数职,她手头上也是好几桩差事甩不脱,镇日里忙得晕头转向的,否则,她方才也不会说出“躲清闲”这样的话来。
  而如红药这样的好苗子,一俟进了尚宫局,稍加点拨,立时便能派上用场,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只可惜,此番却是尚寝局手快,抢在头里占了个先,她们尚宫局空握着名籍大权,却被人拔了头筹,算来也是失职了。
  林寿香兀自扼腕不已,却并不知晓,若她当真调红药去尚宫局,红药只怕要急得跳脚。
  她可是铁了心要走前世老路的,一步都不肯错。
  而前世时,她便是去了尚寝局,过后才得着无数际遇,亦成就了活着离宫的那个红药。若半道儿被尚宫局截了胡,则往后该怎么走,红药就真是两眼一抹黑了。就凭她这点子微末本领,在不知前路的情形下,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到时候找谁哭去?
  阎王爷么?
  “你来,先见过这位林司簿。”钱寿芳此时又道,语声中含着笑意。
  红药依言上前见礼。
  钱寿芳一心向红药示好,态度自是极尽温和,一壁说话,一壁便亲拉起她的手,将她领到林寿香跟前,笑道:“喏,这就是你要的顾红药了。”
  又转向红药笑道:“林司簿是来调你去别处当差的,一会儿你便随她去罢。”
  红药闻言,再度屈膝行礼,面上的神情却很懵懂。
  这绝非她演戏,实是她此际仍为旧时记忆所扰,还没回过神来呢。
  此情此景,落在钱、林二人眼中,便是红药天真无知、心地简单,倒叫二人生出两分怜惜。
  “你别怕,这是好事,往后你便要在尚寝局当差了,那地方就跟家一样,你去了就知道了。”林寿香温言说道。
  这似曾相识的语声,终是令红药清醒了过来,低低应了个是。
  见她行止规矩,纵使听闻这等消息,亦未像寻常小宫人那样喜形于色,林寿香先入为主,越发瞧她顺眼,遂又和声道:
  “现下时辰也不早了,你这便回屋收拾收拾去罢,衣裳鞋袜什么的都不必带着了,六局一司的衣裳样式和你们这里不一样,便带了也穿不着。”


第033章 出笼
  红药一面听,一面点头,心底里,渐渐涌出真切的喜意。
  可算不用闻马桶味儿了,真是谢天谢地。
  最近她连喝水都是这个味儿,饭量也减了好些,若林寿香再不来,她真不知还能坚持几天。
  向林、钱二人告了个罪,红药便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回到了耳房。
  红棉并芳月皆在,见她进屋,皆是一脸地艳羡。
  方才刘喜莲沉着脸过来,将红药将去尚寝局当差之事说了,说完了,便摔帘子出了屋,那力道大的,险些没将帘子给拉断。
  后来,红棉扒在窗户眼儿里瞧见,刘喜莲的脸上,再没有丁点笑模样,想是气得狠了。
  如今红药回了屋,她自不好再偷瞧,又着意卖个好,遂笑着迎了上去,问:“红药妹妹,听说你要去尚寝局当差了,可是当真?”
  说这话时,她面上挂着熟稔而讨好的笑,态度之亲昵,直是前所未有。
  红药委实懒得敷衍她,只点头道了个“是”,便走去床边,寻了块包袱皮,开始收拾东西。
  她的私物不多,不过帕子、香囊并梳裹之物罢了,拢共也没几样。
  见她神情冷淡,红棉咬唇不语,心头火却直往上窜。
  不就是去尚寝局么,有甚了不得的?摆这副臭脸给谁看?
  况那尚寝局可不容易混,就红药这个笨猪样儿,便去了,也是被人打出来的命。
  心下虽是恨极,可红棉的脸上,却不敢带出一丝不快。
  不说别的,那游廊下头还站着两个人呢,那可是真真儿的硬仗腰子,红棉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两尊太岁头上动土。
  深吸了几口气,将那火气向下压了压,她向前凑几步,笑得越发亲昵:“红药妹妹,要不我帮你收拾吧,你不知道,我最会收拾东西了。哦,我想起来了,那柜子里还有你一支钗子呢。”
  话音未落,她便不由分说飞跑至柜前,从里头取出一支扁银簪来,转身笑问:“是这个不是?”
  红药再是不想理她,也不好当真撕破了脸,只得含笑道:“这个是我的,多谢红棉姐姐。”
  从今后,不过是各自天涯罢了,这等小人,没必要得罪。
  见她终于肯应声,红棉大是得意,越发小心讨好起来,一时递水、一时送瓜子,围着红药直打转。
  芳月咬了咬唇,也想凑过去帮忙,却被红棉挤去了一旁。
  “去,去,这里没你的事,你要真想帮忙,外头栏杆还没抹净呢,你去抹了罢。”红棉比她大了一辈,架子搭得十足,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芳月当即便红了眼圈,委委屈屈站了一会儿,便掀帘出了屋,也不知是不是寻她表姐哭诉去了。
  红药自不会理会这些,红棉更是瞧她们不上,只一心巴结红药。
  一时收拾妥当,红药便向她道别:“我走了,红棉姐姐保重。”
  红棉满脸不舍,将她送至门边,叹道:“唉,你这一去,姐姐就剩一个人了,想当初咱俩那样好来着,你还经常问我讨瓜子来吃呢。”
  红药哼哼哈哈地应付了两声,红棉眼珠一转,又扒拉着她的耳朵道:“何时有空,我找你耍去,你可别不理人家呀。”
  红药笑着应了,心下却知,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在正房门外拜别了张婕妤,得来旧主的两句勉励,又向钱、王二人招呼一声,红药便随在林寿香身后,跨出了冷香阁的大门。
  “咿呀”,朱漆小门开了又闭,恰如那人生遇合、红尘来去,起承转合间,又是一番天地。
  当置身于盛夏的烈日之下时,红药只觉天地一宽,忍不住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鼻端传来干燥的草木味道,隔墙的月季花香犹在,因风而来,又被炙阳灼去,似有若无地浅浅一缕,教人生出莫名的惘然。
  “走罢,路还远着呢。”见红药扬着小脸儿,面上满是解脱后的欢喜,林寿香禁不住微笑起来。
  于寿竹这眼光,果是不错。
  方才她还担心,这小宫女若是过于老实了,未必能在六局一司呆得住。
  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这小宫女看着老实,实则心中有数。只看她一离开冷香阁,就跟那鸟儿离了樊笼也似,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子舒爽气,可见,那里的人薄待于她,她心里是明白的。
  且,明白归明白,却是既不吵、也不闹,更未去争抢撕夺,仍旧老老实实地当好差,并不为外物所扰。
  仅这一份品性,便比那些小肚鸡肠之人高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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