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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姚霁珊)


  张婕妤忙侧身避开,连声道:“冯尚宫太多礼了,些须小事,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话虽如此,实则她心底里却怄得发慌。
  此事想必亦是皇后娘娘授意,用意么,不过是给她个不自在,膈应膈应她,再顺便打打惠妃娘娘的脸。
  这些贵主儿也真是,你们自个闹便闹,何苦为难她一个小小婕妤?她算哪棵葱、哪棵蒜?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比她腰还粗,折腾她这只小蚂蚁,有意思么?
  心下虽腹诽不已,张婕妤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地,又向冯尚宫说了一席话,真真是好言好语、好声好气,面子里子都给周全了,教人再挑不出半点错儿。
  冯尚宫倒还谨守着规矩,恭声道:“娘娘体谅便好。这也是奴婢们失职在先,过后自会向娘娘请罪。”
  她的姿态放得这样低,张婕妤自不好再端着,只得捏着鼻子一通夸,末了更是郑重表示,她本人很体谅尚宫局的苦衷,更对皇后娘娘掌理六宫的辛苦深感钦佩,其言辞之温婉、态度之真挚、行止之体贴,实令人如沐春风,堪称完美无瑕。
  冯尚宫满意而归。
  不过,她前脚方走,冷香阁的正房,便接连砸坏了两只粉彩茶盅。
  事后钱寿芳向尚服局呈报时,只说这杯子是她不小心砸的,赔的银子亦从她月钱里扣。
  自然,这等小得不能再小之事,除了有限几个人之外,并无旁人知晓。
  接下来两日,张婕妤便一直有些恹恹地,身子亦清减了好些,却也并不敢当真抱病。
  这厢才接了皇后懿旨,那头便病歪歪地起来,若被那好事者传了出去,又是一场是非。
  然而,正所谓心结难纾,又岂是强改便能改得了的?反而是越压抑,便越不好。张婕妤不仅减了饭量,晚上也睡不安宁,更兼身子本就娇弱,不出三日,便已是憔悴娇颜、愁损玉体,如那经了霜的花儿一般,萎靡不振。
  这一日,张婕妤晨起之后,便觉得脑袋有些晕晕沉沉地,揽镜自照,那脸越发瘦下去一圈。
  钱寿芳怕她当真作下病来,忙拿出常用的药丸,百般哄劝着,她才吃下几粒去,再歇了歇,到底缓过来些。
  不一时,早膳便备好了,张婕妤心绪不佳,始终打不起精神来,只略动了几筷子,便命人抬了下去,正想命刘喜莲进屋捶腿,忽听帘外芳月禀报:“主子,才王公公使人传话,说是尚宫局的人正往这里来呢。”
  张婕妤一惊,手中纨扇“啪”地一声便落了地。
  怎么尚宫局又来人了?
  这是盯着她这只小蚂蚁踩上瘾了么?
  怔了好一会儿后,她方喃喃道:“这一回,不知又要治我哪一宗罪了。”
  话一出口,她立觉不妥,忙惶然四顾。
  好在她声音极低,屋中又只钱寿芳一个人服侍,倒也不虞有人听见。
  钱寿芳弯腰将扇子拾起来,轻轻搁在案上,低声问:“主子,要不要奴婢去外头瞧瞧?”
  张婕妤一脸恍惚,像没听见。
  也不怪她如此惴惴,委实是皇后娘娘前番懿旨,罚得过于重了些,张婕妤一直便没缓过来,如今这才过了三天,便又来了人,她自是担心。
  见她一径坐着发呆,钱寿芳便又将声音拔高了些,道:“主子,可要梳头换衣裳?”
  此一问,终是令张婕妤如梦初醒,下意识便往身上看。
  说来也巧,她今日穿的正是宫里新裁的夏衣,上身是水绿底彩织宝相花香云纱通袖袄儿,下系着月白暗银竹纹挑线裙,鬓横金雀钗、耳著明月珰,通身上下无可挑剔。
  她微松了口气。
  外客登门,妆容衣饰皆须得体,这也是宫规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的,如今看来,至少这一点她还是做到了。
  钱寿芳此时也正端详着她,片刻后,便半是宽慰、半是肯定地道:“依奴婢瞧着,主子如今这样便极好,只消稍稍抹些胭脂便行了。”
  张婕妤面色苍白,确实需要匀个面。
  “便这么着吧。”张婕妤笑了一下,面上愁色却仍未散。
  钱寿芳上前去开妆匣,将胭脂并唇脂皆捧了出来,一面又问起第一个问题:“主子,要不要奴婢去外头迎一迎?”
  张婕妤这一回总算听见了,想也不想地道:“也好,你去便是。”
  一壁说话,一壁便坐去镜前匀面。
  钱寿芳应声是,便挑帘出了屋,招呼着芳月一同出去了。
  张婕妤独坐镜前,仍旧有些七上八下地,将那胭脂膏子并唇脂略点染了一回,便再坐不住,只得站起来在屋中踱步。
  俄顷,帘外忽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响起芳月气喘吁吁的禀报:“回主子,钱管事叫奴婢来与您说一声,来的是尚宫局的林司簿。”
  “司簿?”张婕妤轻声重复了一句,旋即便松开了眉心,提声道了句“知道了”,又吩咐:“去把刘喜莲叫进来。”


第030章 公函
  芳月领命去了,张婕妤重又在妆台前坐了,向颊边再补了些胭脂,左右顾视,却见镜中人神采飞扬,毫无病容,她方才满意。
  这一刻,她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
  司簿秩正七品,专事打理宫人名籍,倒不与她这个主子相干。
  此外,那林司簿人还不错,与钱寿芳亦有旧,想必不会如冯尚宫那般难说话。
  心头既定,张婕妤终有余裕想些旁的,比如,林司簿此番前来,会不会是罗喜翠有消息了?
  无论是死是活,能得个准信儿,也非坏事。
  一时刘喜莲来了,张婕妤便命她将正房重新收拾一遍,茶水亦换了新的。
  这厢才拾掇妥当,那朱漆院门便被推开,王孝淳并钱寿芳二人,陪着个宫装女子走了进来。
  张婕妤立在帘边看去,见来人正是林寿香。
  这林寿香与钱寿芳乃是同辈,当年还一处当过差,颇为相熟,故进门时,两个人亦是有说有笑地。
  “这是哪阵风把我们司簿大人给吹来了?真真是你这一来,咱们这院子都亮堂了几分。”钱寿芳拉着林寿香的手,笑容和煦,一点也瞧不出素日的冷肃。
  林寿香原与她同年,瞧来却比她小上好几岁,样貌颇为秀致,此时亦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倒越发爱说笑了。”
  说话间,她却也没忘了王孝淳,温声又道:“劳您大老远地迎了我一趟,委实让我过不去。这天气又热,您没热着吧?”
  王孝淳便玩笑地道:“咱家又没七老八十地,林司簿这是瞧不起咱家这腿脚不是?”
  林寿香被他说得笑起来,道:“这却是我的不是了,王公公若是恼了,打我两下也行。”
  几个人言笑晏晏,立在门边说了两句闲话,方才转上抄手游廊。
  张婕妤见了,忙回身坐在扶手椅上,耳听得帘外声息俱无,唯轻而稳的足音,若隐若现。
  再过数息,便闻钱寿芳亲在帘外通传:“启禀主子,尚宫局的林司簿来了。”
  “快请进罢。”张婕妤和声说道。
  刘喜莲立时上前,挑起湘帘,将三人让进屋中。
  “给婕妤娘娘请安。”一俟进屋,林寿香便当先蹲身见礼。
  张婕妤侧身受了她半礼,浅笑盈盈地道:“快请坐下说话。”又回首命人上茶:“来呀,给林司簿送碗茶去。这天气怪热的,先喝两口润润嗓子。”
  钱寿芳早便亲捧着茶盏而来,搁在林寿香身旁的小几上,复又退去一旁。
  “这可使不得。”林寿香并不肯就坐,只恭立着道:“婕妤娘娘在上,哪里有奴婢坐的地儿?娘娘也莫客气了,容奴婢站着说话便是。”
  见她如此知礼,张婕妤心头的那一丝不安,便也散了去,缓缓摇动着手中纨扇,笑语嫣然:“既然如此,我也不强劝你了。只不知你是来办什么差?可是为着罗喜翠的事儿?”
  林寿香躬身道:“回娘娘的话,罗喜翠的事如今还没下文,奴婢来是有别的事。”
  说着她便自身后搭裢里取出一纸公函,双手奉上:“奴婢是奉命来调人的,这是公文,请娘娘过目。”
  张婕妤摇扇的手立时一顿。
  调人?
  这是从何说起?
  她这里人手本就不足,还要调谁?
  这念头一起,她便有些坐不住了,侧首向钱寿芳抛了个眼风。
  钱寿芳会意,上前两步,笑着对林寿香道:“林司簿请将公函给我罢,我来念给主子听。”
  林寿香并无异议,顺手便将公函转交予了她。
  张婕妤不识字。
  这在大齐后宫十分常见。
  莫说一个小小的婕妤了,便连东、西六宫的诸高位嫔妃们,亦有目不识丁者。反倒是一些大太监、大宫女,入宫后若得机缘,却是能去内书堂念上几年书的,因而有不少人都识字。
  说到内书堂,便不得不提一句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出身草莽,当年带领人马打下江山、坐得龙椅,因苦于识字不多,便在宫中设立了内府二十四衙门,其中有个司礼监,便专管着皇帝陛下的一应笔墨诸事,内书堂便此应运而生。
  彼时,在内书堂读书习字的太监,多数都会于司礼监当差,为皇帝陛下分担案牍之忧。后因见宫中向学者甚众,太祖皇帝索性大手一挥,将这内书堂单辟出来,举凡宫中年满十岁、有人引荐的太监或宫女,皆可入学,学上三年或五年不等,再出来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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