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看劝不动,也懒得再劝,转脚回去找君侯复命。
走到君侯寝居之所,只见里外仆妇匆匆而过,礼一时不能进门得见,就站在门外候着,虽是屋檐下阴影处,阴凉非常,但是他心里却燥得慌,不时抬首望向内里,看有无人唤自己进去。
自征蔡回来后,君侯就很少说话,饮食也骤降,特别是献俘后带着这对阉人奸佞归家,更是当天一夜烛火未眠。礼素知君侯虽年少,但是曾主政一国,心境不是一般人能比,究竟那两个妖孽有什么过人之处,竟令君侯不能夜寐?
终于里头收拾停当,有传唤声来,礼赶紧进了去,一五一十把那对阉人兄弟俩的不知好歹给说了一遍。
“君侯,这两个人简直不知所谓。怪模样妖妖娆娆的另说,单他们对君侯不敬的态度,就该严惩。”
话音刚落,礼听到君侯吩咐,声音冰冷“将阉人庆带过来。”
礼喏喏,幸灾乐祸而去,梁樾走出寝室,缓步而行,迎面来的风没有拂去他心头的沉闷情绪,反倒搅得他再次回想起某个人,回想起尘封记忆中她的每一句话,她看向他的每一眼眸光。
明明,她已经死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来缠着他?这些年,死了那么多人,王后、父王、季肥、平舆君,整个梁国都快死光了,为什么偏偏午夜梦回之时,她却是出现最多的?
明明,她从头到尾都是谎言,为什么自己想起和她一起的时光总是甜的、暖的?够了,这一切,不过是他年少无知才会被人俘获,浪费的感情还不够多吗?
明明,世上的人都不记得她了,连亲手杀死她的季武子都不记得她了,为什么他还总是停止不住地想起她……那些与她一起的画面,不断因为什么人什么事就会突然跳跃出来……甚至在他最难熬、最痛苦的亡国之夜,都在向他提出死亡的诱惑……
明明,这次他觉得自己已经忘记她了。心底一点都没有她了,可是突然出现的阉人庆,那个可笑的奸佞,居然有着和她一样的一颦一笑,轻易冲垮了他筑起的遗忘城墙。那一天,他鬼使神差地问他,“你是不是认识我”,那一晚,他整夜未眠,记忆里遗落的画面全部涌现,反反复复,一遍一遍撕扯他的内心,他努力转移注意力,可还是像被下了蛊一般,根本停不下来……
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他被孟季迷惑的太深,以至于总是无意识地寻找与她有关联的人、物?所以这些年,他久久不能放过自己,所以那个阉人庆轻易地挑起了他的心涟?
可是那个阉人,分明眉眼、长相,甚至性别都与她迥异,究竟是怎么做到令他仿佛看见了她的?是神情!是动作!是行动间的姿势,全是一模一样!
究竟是世间真有如此怪诞的巧合,还是其中有什么别有用心的阴谋?
梁樾的心仿佛被神人抚慰,又仿佛被厉鬼撕扯……
他做不到见到那个阉人时心如止水,也做不到任由他在府里不去见他。甚至他有想过,这个阉人当初迷惑蔡侯奢,是否那蔡侯奢的心境之初也与自己一般?
……他想见他,如潮水灌入钱塘的失控想念……
“君侯,小人将庆带来了。”礼的声音打断了梁樾的纷乱心绪,却更加拨乱了他的心弦。
“让他入我车舆。”梁樾淡淡道。
宁纾被礼推搡着,进了车厢,差点跟梁樾撞上,堪堪在他面前几指距离的地方才停下冲力。把住车壁。还未等她惊魂定下,便听梁樾说:
“你可认识孟季?”
噗——
宁纾简直要喷血了。这么刺激?见面不过几次,就开始聊感情史?
她不由得摸了摸庆的脸,手掌之下,水嫩腻滑,如果不是在梁樾面前,简直忍不住想继续摸下去,手感真好啊。
见梁樾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宁纾赶紧放下手,她这样是不是像个变态?!
“不认识,如果君侯想说。我愿意聆听。”宁纾的唇角努力勾起温和的弧度,竭力把此次出行的目的按下,先听他怎么说。
梁樾移过眼,他一颗灼热烦躁的心,瞬间像是被冰雪覆盖,这个人哪里像她?那一摸脸的油腻,谄媚笑容的猥琐,简直不堪入目!孟季就算是刻意接近他,诱惑他,也是一副清纯造作的欲拒还迎。既然不像,可偏生他的心却没有得到释放,反倒因为这样的认知,空落落的陷入了无边无尽的虚空,真是够了!
“出去。”
阉人庆却是面皮一紧,伏地行了一礼,抬起头来,却是目光愤然:“君侯为何要把小人送予公子纠?旁人都说君侯是为了缓和与宗室的关系,可是小人不信。君侯若是想和宗室好生相处,何必设下战俘烙印的陷阱让他们跳?小人苦思冥想,只知道这一趟出去了,必死无疑。杀了我容易得很,君侯还费这么多心做什么?”
礼等一干侍从跟着车舆,缓缓而行,眼看着这阉人庆进了君侯的车舆,好一会没出来,礼有些看不懂了。这个阉人庆天生一副妖媚样,是祸害了蔡侯的背主之人,侯府如何都不能留下他。此刻还违抗了君侯的命令,不愿被送人,简直是自寻死路。
“唰”车门打开,阉人庆艳丽脸庞上全是愤懑,跳了下来。
礼趁机往车舆里用余光扫了一眼,却见君侯的目光正盯着车门处,眼神幽暗不明,吓了一跳,赶紧低头,半天心脏还砰砰乱跳,一直行到宁王宫,他才忽地想到,君侯那一眼瞧的是阉人庆的背影,并没有看到他偷窥,这才放下心来。
既到了宁王宫,梁樾一行人下马下车,步行。礼眼看着那阉人庆一副心不在焉,却丝毫没有乱走走错的失误,想来他再不情愿被送人,也好生学过宁宫的礼节和路线,这是认命了,是个可怜人。
今夜筵席,是此次攻蔡的庆功宴,不仅有功将士会参加,就是宁王室的王子公主也会一并出席。
入宫后,梁侯府的其他仆从不再跟进,明显这阉人庆也不想进,但是梁樾点了他,跟自己进去服侍的时候,莫名有些奇怪的乐意。
这种乐意在行了几步之后,就更加明显。日头将暮,红彤彤的微凉阳光,从背后将二人的影子拉得狭长,在地上上挤在一处,好二人并肩而行。梁樾皱了眉,走得越发快了,身后那人咚咚咚小跑地跟上,难听刺耳。
庆功宴在宁王室到齐,由宁王先行贺皇天后土祖宗庇佑开始。
待歌舞齐上,觥筹交错,酒意酣正,宁纾扫了一眼王室那群坐席。
太子哥哥与嫂嫂都来了,几位王子也一个不缺。倒是公主来的不多,没有她。宁纾蓦地想起来了,自从父王专宠梁姬,母后与他发生过几次争执,就去了上林别宫居住,她也跟着过去了,不在宫里。
忽地一个阴测测的恶心目光扫了过来,宁纾转头一瞧,果然是宁纠。她不由矮了身子,往梁樾身后躲了一躲,可是这躲得一时也没用。过了一阵,见太子妇嫂嫂出了殿,想来是去散散酒意,她想了想,跟梁樾说了声人有三急,也跟了出去。
宁宫还是她幼年的旧日景象,没有后来梁樾的乌七八糟“改造”,全然是宁王室长年累月的中原审美,讲究建筑雄浑,花木规整,一览无余,防刺客防火,极为管用。
太子妇嫂嫂带着几个宫婢在殿外的湖边凭栏,时不时温柔说些什么,宁纾听不到,但是光这幅画面就令她心醉,她不知道她跟太子哥哥出逃后,在娘家小住的嫂嫂后来怎么样了,她晃了晃头,把杂七杂八的想法压住,总之,她此刻要待在梁樾身边,把握机会完成任务,等回到原身,就一定会有把嫂嫂接回宫中的时候!
她盯了盯嫂嫂,然后开始嘤嘤哭泣,果然,这个空旷的地方,瞬间吸引了她们的注意。一个宫婢走了过来,喝止她:“你是哪来的婢子?女扮男装鬼鬼祟祟,哭什么?”
女扮男装……
宁纾一头黑线,虽然跟想象中有些区别,但嫂嫂果然善良温柔,她边哭边说,口齿清晰:“小人是梁侯府的仆人,因为长得好看,遭了府内人的嫉恨。梁侯嫌我麻烦,今日带我进宫来,就是要将我献给太子殿下!呜呜……”
宫婢面色瞬间僵硬,转身小跑去禀报。宁纾边哭,边用余光打量那宫婢与嫂嫂的对话,果见嫂嫂一脸凝重,目光复杂地看向她,的脸。
这张脸是真好看,宁纾很是深刻地在宴席上发现了,除了个别知道内情又对南风无意的,其余全场不论男女老少,都时不时盯她几眼。
不多会,那宫婢又来,黑着脸,把宁纾带去见了太子妇,被提示眼前人的身份后,宁纾“诚惶诚恐”给太子妇见礼。
“你不愿离开梁侯?”太子妇嫂嫂温和地问。
宁纾狂点头:“是的。小人心慕梁侯久矣,死都不愿意和他分开!求太子妇成全。”
太子妇嫂嫂温柔道:“这个好办。”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感情线了。之前剧情线走得头秃~
第34章 蔡侯三宝
得了太子妇嫂嫂的允诺, 宁纾心头大石一松, 赶紧拿出感激涕零拜谢。
瞧见这小美人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太子妇伯姜也是心情略略宽松, 虽说梁姬姐弟与太子是敌我两方, 但是面对这样爱慕梁侯的少女,伯姜倒也不由有些殷羡梁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