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容放下心头大石。
看样子,他没成功接近太子。
也对,要不然岂会不懂表弟翻案的决心?
她怀疑,药丸裹了一层糖霜,没准越藏得严实,越让余叔好奇,阴错阳差,把药丸和糖丸混了。
若供出余叔,必然被他套出身份。
情急之下,她只好以“嘤嘤”哭腔道:“我不过捡了颗糖,还道被神仙耍了!公子可知解除的法子?”
余晞临讶异:“你要摆脱这能力?”
“当然!哪怕我生来贫贱,哪怕东府再好吃再好喝,可好歹是男儿!成天变作猫猫狗狗供人乱摸,受得了?”
她撒谎不眨眼睛,虽怪声怪气的鹦鹉腔调,却又字字句句清晰,言辞恳切。
诚然,如无此诡异事件,她绝无机缘从另一角度认识太子,陪伴他、协助他、维护他,助他查找皇宫内外的秘密,迅速侦破余家案子……更无法独享他的宠爱,只能安分守己保持“叔嫂”关系。
偶尔当个小猫、胖狐狸、小鹦鹉、丹顶鹤或别的都无妨,但魂魄进入太子灵内,实在太危险!
一有被察觉的可能,二来容易影响他的认知和决断!
而今冤案昭雪,她和太子各自表明心意,心有灵犀,待成婚后,朝朝暮暮,何须化身动物作陪?
如今缘份既定,她再不需要奇诡能力,也无须窥探他人隐私,理应回归正途,承担职责。
冬日晨光静静为庭院镀上一层暖金,使得余晞临逆光的侧颜略显阴晴不定。
他似在踌躇,迟迟下不了决心,眼底变幻纠结难言的情愫。
“确实……有解药。”
晴容·鹦鹉小眼神一亮:“难配么?您记得方子吗?”
“我早就调制完毕,恰好今日到东府向太子殿下辞别,随身带着。”
晴容喜出望外之余,免不了惋惜——他的确提及,想到处走走,还请太子照顾叔父一家子。
“公子,要我做点什么?我尽力而为。”
余晞临审视这只红嘴绿鹦鹉:“这本是大逆不道之举,我深感愧疚,也曾暗自庆幸没成功。你若得解脱,有关此事,以及牵扯我的一切,务必守口如瓶。”
“这个自然!”小鹦鹉开心地在石案上乱蹦,“一言为定!”
余晞临蹙眉:“今夜戌时,我把药送去西市十一巷口的……”
“何必大费周章?公子您把药给我,我飞回去找自己,当即服下便是!”
晴容知辩哥能飞,等她把解药带至行馆,醒后想法子捉了鹦鹉,偷偷带回东府附近一放,神不知鬼不觉。
余晞临轻哼:“怕我告发你?”
“您是达官贵人,我、我哪里惹得起?”
“我这潦倒状……与达官贵人有何干系?”余晞临从行囊里摸出一红色瓷瓶,犹豫了将近半盏茶时分,“你没诓我吧?能保证,本人一拿到解药,当场吞服,且完全保密,不给我留一丝一毫的后患?”
“公子不必担心,”晴容再次展现鹦鹉的频频颔首,幅度极其夸张,“只要您保证这药有效,免去我日夜梦魂难安之苦,我定履行诺言,就当……从未有过此遭遇,更没见过您!”
为免他事后找西市小乞丐们麻烦,她机灵地补充:“一旦服药,我立马离开京城,缄舌闭口!”
她一想到危局将解,言语激昂,浑然未觉辞藻已露破绽。
余晞临不露声色:“我信你。”
说罢,从瓶中倒出一颗乳白色的小丸,晶莹如玉,甜香扑鼻。
晴容将信将疑:“一粒可全解?”
“是,而且,我只做了这么一小颗,千万千万别弄丢!”余晞临憔悴病容凝满忧色,柔声劝道,“要不……我给你送去?”
“不用不用!您留这儿等殿下就成!谢啦!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此间事,不复言!”
晴容生怕他反悔,急匆匆道谢,叼起那颗白色丸子,细察周边无人,展翅飞出院墙。
辨明方向后,满怀希冀,直飞向西。
余晞临手抚石桌站起,袍袖紧攥,半眯眼静静远眺绿影化为一黑点。
唇畔微微勾起一抹冷冽狠笑。
···
待朝臣从垂拱殿的微妙气氛中告退,惠帝领着夏暄,步向相邻的文德殿。
此为帝王上朝前后的歇息之所,设有短榻、棋案、茶台等,装潢陈设舒适典。
清烟缭绕,沁人心脾,安人心神。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茶点被冷落在一旁,腾腾热气渐飘渐散,直至彻底凉透。
夏暄将赤月王的亲笔手书收好,沉缓置于案头,以长指轻轻推向惠帝。
信非公函,乃私人信件,用了老朋友的行文措辞。
赤月王谈及北顺郡王已拿下,举国四处抓捕余孽,请求惠帝勿以此削弱对赤月国的信心;更提到小女儿抵达大宣将满一年,缠身之病已愈,他夸赞赵王“勇武非凡”、“忠厚耿直”,听闻赵王归京数月,愿两国联姻大事别再拖延,以免给小人可乘之机。
虽知赤月王并无他意,可夏暄总觉,钻空子的“小人”指的是他这皇太子。
沉默蔓延,他竭力将殿上的愤慨、激扬压下。
人前固然要勇于表达决心,如若私下与君父闹翻,再难回头。
深吸一口气,夏暄温和中掺杂了几许委屈。
“父亲,赤月王不知道九公主与儿的事……但您明察秋毫,慧眼如炬,想必早有觉察。方才明堂上的冲撞,儿不求您宽宥。”
事实上,需被宽宥的,绝不是他。
“暄儿,朕若偏心,你和三郎,朕自是向着你的。”
兴许是夏暄语调温顺了不少,惠帝尽收君主威严,平和展开一场父与子的对话。
“那父亲为何还明旨……?”
“你是大宣未来主,将来接管朕的位置、朕的天下!朕能做的,唯有力所能及地为你扫除障碍,剿灭隐患。
“九公主表面乖巧柔婉,实则深藏不露,这般年纪,这般心计,这般手段……连朕也不敢小觑。若纵容你一时任性,娶她为太子妃,等于将未来后位交托予一位手腕高明的异族女子之手。你让朕如何安心?”
夏暄冷静答道:“儿既非任性,更非冲动。九公主秉性纯良,柔仁至善,对大宣的忠心无庸置疑,天地可鉴;儿待她亦情深意笃,心如朗月昭昭!儿恳请君父成全!”
惠帝苦笑:“为了成全你一人的情意,你甘愿让天下人质疑、议论、耻笑?即使你我父子忍受得了皇族血脉混淆,宗亲们呢?就算你和她不存嫌隙,他日贺若氏一脉借她的出身、子孙血脉对咱们大宣提非分要求呢?你可想过这些?”
“父亲深谋远虑,儿自获启发。但贺若家在立国时已非蛮夷,外加两百多年来,有四代王后、两代王夫出自大宣,无不为大宣显贵……远的不说,九公主的生母为赤月王后,乃安国公之女、先帝亲封的郡主。所谓血脉之说,根本立不住脚。
“再说,赤月王族未借身上流淌的大宣血脉提出过分请求,儿不觉得……他们多嫁进来一位嫡公主,会心生非分之想。父亲何苦用不存在或未见端倪的臆想,来碾压儿的一片痴情?
“五伦之亲,君臣有礼义之忠,父子有尊卑之孝,手足有至亲之悌,朋友有诚信之善,夫妻间有如宾之敬。却恰恰只有夫妻,才是陪伴扶携走完后半生的人。您抚心自问,当初选择母亲为后,不也是同样道理吗?”
他提起余皇后,惠帝霎时老眼泛泪。
那些年少气盛的冲进,狂热至深的慕恋,瞬即充斥心间。
惠帝颤颤巍巍起身,转望窗外冷冷清清的殿阁。
不论这座宫城,抑或他的心,确是在那一夜,因爱妻离去而空荡荡,冷冰冰。
夏暄搀扶他,缓步行至窗边,仰望晴空飞掠而过的鸟雀,浅浅一笑。
“母后在天之灵,必定希望儿子跟您一样,能与意中人结合、厮守,诞下融入双方骨血的孩子,就如我们兄弟姐妹……”
惠帝本非硬心肠之人,太子殿中那句“志同道合、白首不离的伴侣,生死相依、相互扶持的发妻”犹在耳边回荡。
他仰天眨去泪意,徐徐转头凝视夏暄殷切面容,唇角弯起起玄妙弧度。
“你,真有那么……意属于她?确定、肯定她是你想要的?”
明明刚才,夏暄当着上百耳目坦然表露心意,无所畏惧,此刻居然莫名红了脸。
清朗长眸柔情潋滟,语气无比坚定。
“是,儿非她不娶。”
···
半个时辰后,从垂拱殿至正门,沿途的侍卫、宫人和内侍,无一不感受到太子殿下的喜气洋溢。
他依然是那身赤色圆领宽袖常服,手上紧紧握牢一卷碧玉轴锦绫。
步伐不再如以往沉稳,仿佛带一点微不可察的蹦跃;俊朗面容抹去了往日的高傲清冷,弥漫美满欢欣的笑容。
如赢得了全天下。
比天下还多了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越临近宫墙,他越按耐不住如飞健步。
忽见琉璃瓦顶上立着棕褐色的小小的一团,依稀是只鸮,他虽觉怪诞,没往心里去。
“快备马,本宫即刻赶赴赤月行馆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