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一颗心如刀割般千疮百孔,他也绝不能在子民面前泄漏半分怯懦。
供养他的万姓万民,需要一位强大的君王,指引前路。
而他,必将具备烈火淬炼的刚强,才能守住怀中人,乃至守住天下人。
他曾说过,身为皇太子,他煞气很大,可以为她辟邪挡灾。
有他在,她就不会出事。
事不宜迟,夏暄一咬牙,翻身上马,双臂圈紧佳人。
黑马在东宫卫的护送下撒开四蹄,穿街过巷,驮负二人飞奔向东。
沿途喝道声、马蹄声、议论声掺杂,不明情况的路人纷纷驻足行礼,无不投来好奇、崇敬、艳羡的目光……但未有一双慧眼看透他从容淡定的脸上,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苦痛。
世人眼中,皇太子殿下有着举世无双的尊贵出身、世间罕见的出众容貌、别具一格的精湛画技,所向披靡,朝野上下人人景仰,即将与赤月国九公主这位丽色无匹的才女完婚。
嗯,果然春风得意马蹄疾。
而九公主如小鸟依人,安静且舒心地依傍着她未来的夫婿,娇羞闭目。
男才女貌,容色倾城,衣袂翩然,如画卷上妙笔所绘的仙侣,成为京城街头有史以来最绮丽的景致,羡煞旁人。
夏暄时不时垂眸凝视晴容,神色温柔,像仅仅是怀抱安睡的意中人。
娇躯一如既往轻柔,乖巧躺靠在他有力臂弯内,恰似前晚醉后媚态。
那时,她的纤纤玉笋与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相扣,柔情似水,热情如火,勾惹他喉底燎火如焚。
若非她半醉半醒,他怕要径直抱走她,如梦境般彻底溺毙在她的娇嫩与温软中。
如今,他亲身,亲力,在满城瞩目下,抱他的妻,回家。
···
鹤驾回府前,先行亲随已火速张罗急需的物品,调动府中医官待命。
余晞临久候多时,听说太子获陛下赐婚后,以迅雷烈风之势将未婚妻抱回东府,此等风光旖旎之举,不像他所熟知的表弟所为。
他按捺忐忑,提携包裹,朝后院方向一路打听。
待见两名赤月国侍女满脸泪痕地迎送一群进进出出的医官,余晞临猛然一哆嗦。
“坏蛋!坏蛋!”
“坏!你坏!”
自称辩哥的鹦鹉上蹿下跳,正和行馆那只漂亮的小玄凤斗嘴,更让余晞临心底流窜不详预感——莫非……是九公主?
他顾不上尊卑之分、男女之别,也顾不上内心潜藏最大秘密泄露的危险,加快步伐,一瘸一拐冲进太子寝殿。
东宫仆役自然认得他是太子的表兄,乃余皇后膝下皇子公主们最信赖的人,也素知他身世坎坷、冤屈终雪。
在这繁忙而紧张的时刻,没人敢拦。
“殿下……殿下没事吧?九公主她、她……”
余晞临长驱直入,远远从雕屏缝隙瞥见夏暄坐于榻边,愁眉不展,紧握玉手不放,而晴容脸白如纸,两眼闭合,恍如丢失灵魂的华丽人偶……
他双足发软,轰然跌坐在地。
怎么是她呢?那满口胡言、谎称是城西小乞丐的家伙,怎么会是她!
可转念一想,小鹦鹉的种种回答,摆明针对他的活动范围,还毫不生分地指使他剥坚果,可见私下对他的身份和脾性极为了解!
不不不,他不该纠前因后果,考究来龙去脉,得先把昭雪余家冤案的恩人、表弟的心上人、未来的太子妃给救回来!
“殿下!催吐!”余晞临浑身乏力,人已没法站起,只能以双手匍匐而前,哑着嗓子嘶吼,“用绿豆汤灌下去!能灌多少灌多少!御医官……先施针走手太阴肺经,再催足阳明胃经和手少阴心经各穴!快啊!”
夏暄正沉浸在晴容无半分起色的绝望中,记起表哥略懂医术,听他语气迫切,不及细想,吩咐医官照办。
余晞临艰难爬至房中央:“殿下……抱着她,别让她躺平,也别让她太冷!”
夏暄浑浑噩噩如陷于迷梦,照他提醒而为,把晴容固于胸前,柔声细语唤她的名儿。
医官们虽对这治疗方法存疑,但忙碌近大半时辰,眼看九公主状态无一丝好转,反而愈发衰弱,唯有死马当活马医。
一通忙碌后,晴容在连番针扎和灌药后,吐出两大口黑血。
苍白容颜隐约有回润之色,气息稍有稳定,奈何无一丁点醒觉的趋向。
夏暄颓然搂住冷软的妻,如石化般僵坐于床头。
雅致卧房明明是最熟悉、最温暖的地方,忽而成了修罗地狱,无时无刻不在撕裂他的体肤,剥离他的脏腑。
上苍在跟他开玩笑吗?
让他在心臆空荡寥落时遇上她,由她的柔润与聪慧填满心扉;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而后因她变得更勇敢坚毅……
给足了人世间最美满的希望,再硬生生夺回?
医官轮流号脉,焦头烂额,神情复杂得无法言喻。
人所共知,九公主抵京大半年,咳喘缠身,体虚气弱,五脏六腑根本有损;现今莫名服下猛烈奇毒,只怕……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余晞临抬目见众人表情,心知大错已铸,无力挽回。
他跪倒在神不守舍的太子跟前,战栗伏地,语带哽咽。
“殿下,求您……您,亲手杀了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要在太子面前掉马了,终于。
表哥的小秘密会全部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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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折腾半天, 暖日已在不知不觉间西倾。
暮鸟飞归, 盘旋于殿阁上方。
漫天红霞透窗, 勾勒夏暄俊朗悲容,竟渲染出动魄惊心之感。
他墨瞳如一潭死水, 寂寂注视晴容沉静温婉的脸蛋,醇嗓无波无澜。
“表哥,今日上朝,余家案子正式平反,本该好好和你庆祝一番,可……恕我招待不周,你请自便吧!过几日交接完毕,可把小风铃接回余府同住。”
顿了顿, 他对束手无策的医官们下了驱逐令,自顾捋好晴容的袖领,又温柔为她擦拭针眼轻渗的血迹。
丝毫没工夫思索, 余家表哥何时抵达东府, 为何而来。
这些统统无关紧要。
满心只剩唯一念头——倘若今生缘分已尽, 他得心平气和, 坚守她、陪伴她,直至最后一刻。
余晞临腿上旧疾未愈,跪在冬日冰冷地板上, 嗓音和身体一同细颤。
“殿下!我无颜苟活于世……请拿我的命,抵九公主的!”
这话来得稀奇,夏暄凛然回神, 惊中生疑:“你、你说什么?”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说清楚些!”夏暄压低嗓门,似怕吓到怀中人,但语气凌厉至极,如冷刀,如尖枪。
余晞临咬唇未语,犹豫不决。
夏暄从静谧空气中嗅出非同寻常的气息,视线终于从晴容脸上转移至他那愧疚痛悲的眼眸。
余家表哥……和他的九九,有何仇怨?
总不致忽而生出非分之想,因爱不成,设计毒杀吧?
他不信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怨恨,况且,晴容是余家案子得以昭雪的最大功臣,表哥比任何都清楚这一点。
“告知本宫原因,不得有一字虚言。”
就算真留不住她,他也要知晓真相。
···
余晞临两膝发麻,心也发麻。
涉及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事,且他和“鹦鹉”彼此承诺,对这桩事“不复言”。
他不能如实相告。
可过错和罪责,他必须承担。
尤其死前,理应坦诚九公主枉死的实情。
稳住凌乱无序的心跳,他沉痛启齿:“九公主吃下的那颗乳白色小药丸,是我……留给自己赎罪的。”
夏暄震悚万分:“你?你竟让辩哥给她送毒丸子?怎可能做到!”
“我不晓得是她!我听那人自称‘小乞丐’,虽像个小孩儿在地上来回打滚撒娇,但言语间遣词不慎泄露文绉绉的字句,必定在用假身份诓骗我……我只想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为了殿下,也为了我自己。”
夏暄全然懵了:“什么小乞丐?什么打滚?什么……为我?”
余晞临于巨大自责下煎熬难耐,浑然未理会听者的迷惘,自说自话:“那药丸,并非解除灵魂脱体之蛊,而是夺命药……”
“灵魂脱体?蛊?”
“我早在十年前,随父驻守北域时,救了一名棠族巫医墨沉先生。此人是一名易魂者,天生具有入侵人或动物意识的能力,可窃取机密,乃至改变人的意志……”
夏暄打了个寒颤:“巫医一脉早于棠族覆灭,这世上,竟还存在余孽?”
“就剩两三人,他们唯求活命,不闹事……承袭易魂血脉者,在变成动物时,容易因动物受伤或死亡,遭受极大痛苦,身心俱损,故而大多寿短。
“父亲出事后,墨沉先生寻到半身不遂的我,花了将近两年,治好我的腿。他曾想助我……入侵陛下的梦境,传达余家含冤的理念,可惜陛下病弱,若然有闪失,将引发神智不清的魔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