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见多识广如秦老夫人,此刻呼吸也不由得稍稍急促起来。
她看着楚烟,面上露出苦涩的笑意。
从前每次来访,都被挡在楚烟处置事务、接见外客的半山堂里。
这一次被直接带到了作为闺阁的留雪楼中,倘若最初她还能安慰自己,是楚烟渐渐接受她、接受长公主的表现,但踏进这座楼门,她就明白了那真正的、无声的深意。
——长公主府自然无双富贵,但身为天一庄掌家大小姐的楚烟,手中掌握的权力和财富,又岂止是一个声名而已。
秦老夫人扪心自问,即使是她的私库里,曾有过一颗这样品相、大小都在顶级的夜明珠,也已经送到了惠安长公主的府中。
如今的楚烟却可以轻描淡写地送给毫无私交的外人。
这样的情形里,她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回到长公主府里去呢?
秦老夫人挺直的肩膀微微塌了下来,心中掩不住的疲惫,让她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楚烟含/着笑端端坐着,低头浅浅地啜/着甜茶,没有开口催促的意思。
片刻,秦老夫人重新打起精神来。
那一口心气咽了,再鼓起来就有些难,以至于她开口的时候都有些说不出的沉郁,低声道:“小姐,母子连心。长公主自从知道了您从小流落在外面,夜夜地睡不着觉,使人去查了您从小到大吃的苦,哭得眼泪都流干了。”
“殿下说,您打小受苦,心里委屈,她都知道,也知道这个时候她这个当娘的来得迟了,您心里生怨,都是该当的事。”
“可是长公主一片慈母的心肠,总是想着,从前的事总归再追不回来,如今既查明了真/相,就是明儿——长公主殿下说,说句伤心的话,就是明儿殿下就这么薨了,能让小姐有一天亲娘的体贴,那也是值得的。”
秦老夫人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就落下泪来。
楚烟微微垂了睫,一旁的侍女子春就适时地地上了绢帕,柔声道:“老夫人是人瑞之身,倘为我家小姐哭伤了身子,小姐心里怎么过得去。”
秦老夫人接了帕子,看着楚烟沉默的眉额,不由得微微抿了嘴角,沾了沾眼角的湿痕,又叹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信封来。
子春浅浅地笑着,就接了信呈到楚烟的手边。
秦老夫人心里黯黯的。
往常也是这样,楚小姐接了信,就这样放在一边,竟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她这样想着,就看到楚烟将信封接在手中,静静地打量了片刻,道:“送到我书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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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长公主的信发到第十封的时候,楚烟给宋誉写了封信。
宋誉如今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痴迷于行商的宋小公子,自从后山的工坊里传出一种叫做“水泥”的建筑土之后,他像是揭开了什么迷障似的,在工坊里泡了半年,又开始跟着青鹫卫在外面东奔西走起来,隔三差五就有新的机密书信送到谢石的案头。
风吹日晒,把昔日白/皙俊俏的小公子一张嫩脸都吹皱了,但一双眼却熠熠地闪着光:“试问哪个穿越男没有工业兴邦的梦想呢?!”
楚烟就知道他又要说她听不懂的话了。
还好谢石还听得懂他满口的胡言乱语,不但听得懂,还全力以赴地支持着他。
宋誉没有寄回信,而是亲自回了雁栖山。
他十分不赞同地看着楚烟,道:“你想亲自去一趟京城?”
谢石面沉如水地站在窗前,颀长而萧肃的背影像一柄掩在鞘中的宝剑,压不住的锋芒毕露。
楚烟却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宋誉,道:“所以我想问你,你之前说的那个,填火弹的短弩,如今做得怎么样了?”
宋誉的目光在她和谢石的身影上来回游移。
楚烟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却看得宋誉背后发冷,听着她道:“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看哥哥做什么,怕他不许你同我说实话吗?”
宋誉一梗。
——谁说不是呢!
他不敢说出来,只能小声地哔哔:“他敢我也不敢啊。”
楚烟侧过头去,向窗前沉默的背影上看了一眼,眼睫微微垂了下来。
宋誉道:“冶坊出了第一批火铳,第二批还在调试,再有一、两个月能扩大五百人左右的装备。”
楚烟微微颔首,宋誉摸不清她的意图,看谢石没有说话的意思,也放大了胆子,听她接连问着话,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楚烟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情报,就起身亲自送宋誉出了门。
谢石环着臂,沉默地站在窗前。
裹着湿气的山风穿过帘栊扑在他身上,少女轻/盈的足音越靠越近,停在了身后寸尺的地方。
他微微地闭了闭眼。
女孩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声音柔软又清亮,像雨水落在他心头上。
谢石握在臂上的手指痉/挛了一下,无声无息地扣紧了。
指尖传来轻柔的触感,少女洁白的手指搭在蜜色的皮肤上,隔着薄茧也遮不住的柔软细腻。
谢石几乎是下意识地翻过了手,将那截指尖捏在了掌心。
他低声道:“阿楚。”
血液从手指尖狭窄的血管里呼啸而过,可以用刀刃劈开指间发丝的稳定手掌,此刻竟然有止不住的颤抖。
谢石喉间几乎有些痛楚,山雨里的冷气扑在他脸上,身后的少女却忽然展开手臂,轻轻地环过了他的腰。
柔软的、轻/盈的躯体贴在他的背上,攫取了他的所有感官。
他听见女孩儿低柔的声音,隔着脊骨传进他心脏里:“哥哥,我会等你接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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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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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儿纤秾合致的腰身贴在谢石的背上, 让他有一刻分不清那颤抖究竟来源于谁的身上。
楚烟轻柔的语调还慢慢地响着:“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今年这场大涝,南地恐先生乱, 正是京城对哥哥戒心最小的时候。”
“哥哥一定知道,我此刻进京, 也正是最安全的时候。”
她语气低喃,谢石转回身来, 女孩儿就顺理成章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温热的柔软贴上她的额, 年轻男子的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沙哑, 低低地道:“阿楚,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凡我未死之前,都不会允许你在我面前冲锋陷阵?”
楚烟却仰起头来,一双水杏般的眼里散去了蒙蒙雾气,山川日月般的明净和清透。
她踮起脚来,谢石猝不及防,有片春日里落花沾唇般的触感一点而逝。
扼在柔软腰/肢后的手臂蓦地拢得更紧, 有那么一个瞬间,楚烟几乎要以为她就要被揉进另一个人的骨血里去。
她重新垂下了睫,掩去了眼底一点柔软的笑意。
年轻男子线条刚毅的下颌搭在了她的发顶,她听到沉沉的叹息声, 像是裹着无边的夜色,却又近在她的耳边。
窗外叠千嶂碧,山风垂润, 尘中应是雨打莲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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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德十五年,霪雨霏霏自入夏始,连月不曾止息。
江南之地大涝,十二州主官连番上奏朝廷,落在内阁和户部,却都被以库银吃紧的名头压了下来,责令各州县就近开仓赈济,务求保证民生。
兵部侍郎温扬在好友口中听到这条批复的时候,都不由得心中生出冷意来。
但这桩事务并没有在朝中掀起多大的波澜,连那位与他说起这件事的朋友都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与一行快马擦肩而过的时候,笑吟吟地说起另一桩新闻:“听说惠安长公主殿下从永州找回了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喜欢得不得了,这不是派人去接了。”
说着微微嗤了一声,有些讥诮的神色:“长公主一心扑在朝政上,教养女儿上实在是差了些,闺阁里的小姑娘,就知道抄古人之作来扬名——也不知道这回接回来的这个,从小在乡下长大,又是个什么模样?”
温扬听到“永州”这两个字,心里头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冷淡酷烈的黑衣少年来。
良禽择木而栖。
他没有心思多在意长公主府的八卦,回家就快步进了书房。
却有亲信侍从送了蜡封的纸丸来:“大人,南边有家书送到。”
温扬微微一怔,一把拿在了手里,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了蜡壳,露出熟悉而筋骨凌厉的字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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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长公主府里,妙华院的上房一片狼藉。
从永州来的书信递到了长公主手中,闻人亭旋即就大张旗鼓地派出了府中的大管事带人出京,即使不知道京中的百姓是如何反应,单看府里下人的神情,也知道“永州有一位真正流落在外的长公主府千金”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江泌把满屋子的陈设砸了个一干二净,犹然未泻尽一腔的怒火,有侍女掀帘而入,被她迎面一个大迎枕砸在了脸上:“滚!”
那侍女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迟疑着道:“郡、郡主,太子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