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乘的马车缓缓停在长公主府的门前,等着小厮将大门口的门槛搬开。
拉车的马匹通体雪白,体型一般的高大,都是从小精心调养的走马,驭夫勒了缰,就温驯地停下脚步,连一声嘶鸣都不曾发出。
门房不由得将这列车马多看了一眼,心里对这位陌生的千金生出些莫名的敬畏。
内院的闻人亭得到消息,亲自迎了出来。
楚烟在垂花门里下了车,垂首轻/盈地拜了一拜:“长公主殿下。”
闻人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阿烟。”
她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眼中就滴下泪来:“娘的好女儿,怎么还是同娘这样的生分。”
微凉的手指扣在了手腕上,楚烟许久不曾与陌生人这样亲近,身形微微绷住,片刻才缓缓平复下来。
她看着闻人亭。
相比两年前在永州的偶遇,闻人亭的容颜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年轻而明丽,这样落着泪,也只在眼角染了薄薄的红色,点在张扬慑人的眉眼上,倒生出些引人怜惜的脆弱来。
无人点醒时,她只觉得这张脸有些面善,而一旦认识到两个人的相似,就能在眼角眉梢找出更多的佐证。
楚烟看着她落泪而丝毫不动的眉眼,感受着手腕上那只微微冰冷的手,心里不由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在知道束氏不是她生/母的时候,若说她从来不曾对亲生/母亲有过期待,恐怕是骗人的。
即使在后来,在信里已经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在没有见到这一面之前,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点、隐隐的期待的。
哪怕只是客客气气的,彼此相互尊重的相处……
谁会希望自己和父母天生就注定疏离、乃至对立呢?
楚烟心底一片冰凉,面上却反而挂上了浅浅的笑,叫了一声“阿娘”。
闻人亭闻言笑了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泪痕,语气欢喜地“哎”了一声,已经握着她的手进了正屋。
房中侍女们寂寂垂手站着,有个锦袍男子正站在窗下的长几前头,拿着小喷壶给案上的兰花浇水。
听见两人进屋的声音,方才转过身,目光温煦地看过来。
他身材颀长,面容俊美,长眉星目,负着手立在地中,就有种芝兰生于庭的气度,让人忍不住心折。
只在微微含笑的时候眼角露出一点细纹,提示着他的年龄。
闻人亭笑盈盈地唤了声“驸马”,回头对楚烟道:“快来见过你阿耶。”
她没有在意楚烟的短暂沉默,拉着她在上首坐了下来,又看向江竟,柔声道:“驸马是不是还在生本宫的气?是本宫对不住阿烟,那时兵荒马乱的,我这个当娘的没用,竟没能护好我们的女儿。”
驸马江竟微微一笑,没有应她的话,只是看向楚烟,道:“你阿娘十分的怜惜你,既然回来了,就是家里正经的主子,从前吃的苦,往后都忘了吧。”
他长眉微微一轩,又道:“你叫楚烟?家里你这一辈上从水字,待开了祠堂,替你把名字……”
楚烟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养育之恩不可忘。”
她仰头看着江竟,微微地笑了笑,道:“楚烟这个名字,是养父替我取的。”
江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闻人亭却笑了起来,打断了父女二人的对峙,含笑道:“好了,不就是一个名字,既然阿烟喜欢,从什么辈分又有什么关系。”
她拍了板道:“阿娘替你做主,回头宗人府錾玉牒,只单加个姓,就叫做江楚烟。”
闻人亭开了口,江竟就没有再说话。
江楚烟目光在这对夫妻身上一掠而过,掩去了心底骤然升起的怪异之感。
江汜和江泌一先一后地进了门。
闻人亭笑盈盈地看着江楚烟,道:“阿汜是你的大哥,虽然看上去性子冷淡,但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往后倘若遇到什么事,只管同你大哥说就是了。”
江楚烟抬起头来,就对上江汜冰冷淡漠的眼。
或许是没有想到她会看过来,江汜眼中神色微微一闪,很快就平息下去。
他淡淡地道:“妹妹一路舟车辛苦了,既回了家,就早些休息。我外面还有事,不久陪了。”
说着仿佛才看到一边的江竟一般,微微点了点头,拂袖出了门。
江泌原本紧绷着脸,看到江汜这样不留情面地离席,不由得又露出笑意来。
没想到闻人亭回头就指了过来。
她仿佛没有看到平静表面下的暗流似的,指了指江泌,又对江楚烟介绍道:“这个是妹妹。你们姐妹平日里恐怕也走不到一处去,倘若你妹妹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是做姐姐的,只管管教她。”
江楚烟同样没有把江汜的作为担在心上,闻言只平静地看向江泌。
江泌白/皙的面庞涨红了。
她原本是个秀丽娇/媚的少女,两年不见,眼角眉梢不知何时生出一段风韵来,平添了许多与年纪和身份不符的妩媚/态度。
江楚烟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她早就知道江泌被长公主留在了府中——早在未上京之前的通信里,她就看清了长公主的态度。
这样也好。
反正她和长公主之间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情意。
就是不知道这个从几年前就莫名其妙地针对着她的江泌,能不能忍受这样身份的落差?
毕竟荷叶镇那个婢女出身的束氏,才是江泌真正的生/母。
以她原本的猜测,或许是江泌在几年前、或者更早的某个时候……
也许就意外知道了这个事实。
才会对她充满了敌意。
江楚烟侧头看着眼中喷火的江泌,微微地笑了笑,轻声道:“妹妹看上去不太想见到我。”
江泌下意识地看向闻人亭。
闻人亭眉眼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只含笑看着江楚烟。
江泌心里霎时间沉了下去。
江楚烟眉眼轻弯,露出一个温柔平和的笑意,道:“或许是妹妹的礼仪课程平日里上得不够,我越俎代庖,就替妹妹的课师费一点心思。”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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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烟身后拥簇的俱是从天一庄带上来的侍女, 长公主府的下人都要退出一射之地。
除了槐序留在庄中主持日常的庶务,余下绀香、莺时、子春几个丫头都跟着上了京,谢石担忧她在京中的安危, 除了配了一支带火铳的星火卫布置在城内城外,还另外在她身边补了五个从小习武的丫头, 专门保护她的安全。
她被天一庄的人马矜贵又尊重地送进了京城,自然是底气十足。
江楚烟侧过头去, 静静地同闻人亭对视了一眼。
闻人亭嘴角微微一勾, 道:“你妹妹身子不大健旺, 阿烟小惩大诫一二,也就是了。”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江泌眼中还有些希冀之色,听到后面,那点微光就彻底暗了下去。
连江楚烟也摸不清楚这位长公主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本以为闻人亭执意将江泌留在府中,必定是心爱这个养了十五年的女儿,但却又这样大方地任由她处置。
莺时为此突发奇想地道:“是不是长公主殿下想把郡主留给您出口气?”
江楚烟笑出了声。
她道:“孩子话。”
因为长公主在上房纵容的举动,江楚烟也退了一步, 留在了长公主府中特意为她打扫出的院落里。
姐姐绀香不由得点了点莺时的额,道:“也就是在屋子里都是自家的人,你好说一说这些傻话,出去可把你这张小/嘴闭紧了, 给小姐招了祸事,我第一个不饶了你。”
莺时哭丧了一张小/脸。
江泌被闻人亭身边的管事嬷嬷亲自监管着,在上院的门口行了一个时辰的蹲礼, 才被丫鬟背回了房——连直立走路一时都有些困难了。
管事嬷嬷特地来知心院同江楚烟禀报。
她面庞严厉,勉强才挤出笑意来,看上去就有些生硬,态度却恭恭敬敬的,说完了江泌的事,又道:“殿下迎了小姐回府,心中十分的欢喜,打算在月中替小姐办一出花宴,将小姐归府的消息昭告众人。小姐倘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同奴婢说就好。”
江楚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那管事嬷嬷目光微顿,在四壁正在拾掇箱笼的丫鬟们手上扫了一圈,垂首退了出去。
旬日之后的事,江楚烟并没有急着放在心上,而是指挥着一众侍女继续收拾了房中的陈设,又指了几样古物单独装了个匣子,道:“送到大哥院子里去。”
到了晚上,江汜却亲自拎着个木盒到知心院来。
江楚烟微微有些惊讶。
她已经卸了簪环,换了家常的衣裳,看上去微微古旧的颜色,在鲸烛浅白的火光里一照,生出柔软而慵懒的意味。
江汜在檐下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当她和闻人亭、江竟站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眉眼间的相似之处相互辉映,会让每个初次见到的人都只消一眼,就认得出这必定是一家至亲的三口。
母亲是闻人氏皇族一等一的殊色。
父亲是当年京中最负盛名的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