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很快就进了营地的饭堂,热腾腾的汤火气和喧闹人声涌了上来。
从门口路过的巫马臣侧头看了一眼,没有在饭堂里听到不和谐的声音,就收回了视线,落在前面的黑衣身影上。
十八、九岁的男子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自幼习武的精悍躯体,加上数年来掌中权势日益骄盛,居移气、养移体,让他褪去了身上薄薄的青涩之气,而全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两年前上善老人刚刚登上播星崖绝顶闭关的时候,还曾经给他传过两、三条消息,但后来再无声息,有时候连巫马臣都不由得猜测,那个算无遗策的上善老人是在生死关中参透生死,还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
坐化了。
巫马臣不敢再想下去。
上善老人命令他从此只需要对谢石忠诚。
他沉默地垂下了眼。
谢石无意探究属从的内心世界。
他径直翻身上了马,回头看着巫马臣,道:“我先回山去,阿誉回来你接着他。”
侍卫左使沉声应了句“是”,高大的乌骓发出一声低鸣,沿着宽阔的路面轻/盈地疾驰。
春末夏初的晚风从雁栖山的深处吹出来,带上了林木和江水的湿/润气息。新修的大路从永州城延伸而出,只在雁栖山下擦身而过,却并没有漫上山林之中。
天堑一线崖上早就驻扎了成建制的轮值侍卫,看见谢石孤身上山的时候并没有意外,将高悬的吊桥放了下来,骏马丝毫不惧怕桥下不见底的深澜和雾涌,一路疾掠而过。
少女穿着烟绯色的长裙,臂间挽了条雾青的披帛,被莺时、子春几个大丫鬟拥簇在当中,站在鹤庭中央广场的石拱桥上,侧头同身边的人说着话。
崖上日落更迟,天地间还有些许余晖留映,淡薄的金红色并不浓重,却在她剪影间印上一点色彩。山间的风吹过她宽大的裙摆和罗袖,将束住的腰身比得更加纤瘦,让她看上去如同扶摇的仙客,在人世间稍作停留,就要乘风归去一般。
谢石嘴角微绷,将马鞭随手丢给一旁迎上来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一路行礼的声音惊动了桥上的少女,她回过头来,眼中都是雀跃的光。
“哥哥!”
谢石心中绷紧的弦蓦地松了。
冷淡的面容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了笑意,他迈步走了上来,桥下的涧水汇成一池,又沿着泄水口向外涌去,激起细碎的水花。
他随手解了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少女的肩头,道:“这里水汽太重,多穿件衣服。”
年轻男子身量高大、肩宽腿长,合身的披风裹在女孩儿身上,几乎能围下一个半的她,剩下一截长长地拖在地上。
谢石看着小姑娘低头理着衣襟,像只被意外纠缠住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睛里都是茫然和无措。
他嘴角翘着,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在少女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探出手去,轻描淡写地替她理顺了。
楚烟生不出气来,只能鼓了鼓腮。
槐序拿着卷仓储册子上了桥,就含/着笑垂头等在一边,到这个时候才靠了过来,道:“戊字库的水精帘子现有七十二幅,甲等的八幅白水精,八幅烟水精,还有乙等、丙等,另外剩两副丁等的杂色,比去年多了些,都设在何处,还是要小姐拿个主意。”
楚烟就看了谢石一眼。
谢石低了头,好声好气地道:“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同我一般见识,好歹赏我一副好的,让外头人看了也知道咱们家还有些银子。”
他身材高大,眉宇如锋,一张峻刻容颜素来不动声色,此刻难得地伏低做小,很难让女郎不生出怜惜来。
楚烟被他这样哄着,一点薄薄的气也消了,只剩下星点余怒在鼻腔里轻哼出来。
谢石不由得拧了拧她的鼻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6 20:16:28~2020-05-07 17:5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轻月 13瓶;沈知 10瓶;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
楚烟原本在带着内院的管事嬷嬷、侍女们重新布置各院各屋换季的陈设。
天一庄上上下下占了一座山, 里外忙了一整天也没有全收拾好,天色又见黑了,楚烟索性就遣散了人, 余下的留着明日再处置。
她由谢石陪着回了留雪楼。
谢石这一回下山,走得比之前都久些, 从年下陪她过了个上元节以后,楚烟总有三、四个月没有见着他了。
便是时时有信笺寄上山来, 总和眼前的人是不一样的。
楚烟回的信里没有半句催促的言辞, 心里的思念只有自己知道。
她知道谢石出去这一趟遇到许多危险, 带来的回报同样丰厚无比。
——即使是远在永州,或者说,正因为远在距京城千里之遥的永州,看着周遭连年不断的动/乱,让楚烟也真切地感受到闻人氏皇权在南地的日益衰颓。
建德十三年永州王胡子的变乱,仿佛只是一点引线,拉开太平表象下斑驳的帷幕。南地十二州宛如一座地火熔炉,地表溅起的星星之火, 不知道哪一处将要引爆。
——但那是天一庄谢少主没有出现之前的事。
对于被苛政逼上梁山的寇匪,和深受寇匪之苦、眼看王师无力的百姓而言,既能克敌制胜,又能抚民安远的谢中玉部, 无异于南地十二州的擎天之柱。
天一庄之名,原取意“天一生水”,依《道德真经》言:“上善若水, 水利万物而不争,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合庄主上善真人之道。但随着谢石执掌权柄之后,山庄影响力的极速扩张,在普罗大众心中,渐渐就成了“天下第一庄”的暗喻。
原本在永州城呼风唤雨的太后母家秦氏,也渐渐低调蛰伏起来。
楚烟想到秦氏女郎偶然间拜到她面前时盈盈的笑脸,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
她仰起头来看着面前的黑衣青年,轻声问道:“哥哥此番下山,身上可受了伤?”
绀香挑亮了窗下的灯盏,窗外半山高楼,水激烟岚,楼中鲸灯缃帙,玉炉沉香,将窗前相对坐谈的一双剪影笼进更深的夜色里去。
-
千里之外的京师长公主府,也有人夤夜不成眠。
闻人亭在中衣外仓促地披了件大氅,坐在了东坞书房的茶桌后,撑着额头拨了拨桌角小瓷炉里的香灰。
她眼中隐隐有些红血丝,面上倦容未消,使得平日里明丽照人的容颜稍稍褪色,眼角眉梢显出些稍合年龄的纹路。
她道:“怎么回事,阿汜,你慢慢地说。”
即使是在沉眠中被惊醒,也没有对坐在对面的长子露出责怪的神情。
江汜面色如常的冷淡,闻人亭却在他眼中看出一点异样的锐芒,像是……
像是什么呢。
帝都初夏犹有夜寒,她耐不住打了个颤,将身上的氅衣拢得更紧。
江汜看着她,却没有先说自己的话题,而是忽然问道:“我听说,江泌最近又出门去了?”
闻人亭淡淡地道:“在家里也关了一年多,腿也养好了。当初永州那一点事,吃的苦头够她学乖了。毕竟还是个姑娘家,总不能就这么拘在家里头再不出去见人吧?”
江汜冷冷地道:“我还以为是因为闻人御上个月还来看过她。”
闻人亭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叹了口气。
她柔声道:“阿御毕竟是太子。”
她看着江汜冰冷而锋锐的眼神,心里知道说错了话,沉默了片刻,索性转移了话题,道:“你过来究竟要说什么?总不成就为了问问你妹妹。你也不像是这么关心她的人。”
江汜却勾着嘴角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几分说不出的讥诮和薄凉。
他道:“江泌可不是我妹妹。”
闻人亭眉梢一跳,低声喝道:“江汜!”
江汜迎着她的目光站了起来,冷冷地道:“你以为我在跟你说什么?我说,江泌不是我的妹妹,她不是你当初生下的那个女儿!”
闻人亭揉着眉心,喃喃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说她不是我的女儿,那谁是我的女儿?”
“你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清楚。”
江汜笑出了声音。
他笑声低沉,又像是藏着说不出的凄厉喑哑:“你和,父亲,也很久都没有同房了吧。”
“以后也认不清楚丈夫,最后也认不清楚我。”
他笑得直不起腰来,看着闻人亭铁青的脸,忽地抬手,遥遥指向南窗之外,道:“世人都说父母子女之间,竟有神魂感应,那么两年前你在永州,见到你女儿的时候,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应吗?”
闻人亭脸色隐隐发青,听到后来,却微微错愕。
两年前,永州……
那张被反复说起“生得肖似您”的脸浮在她眼前。
刹那灵光在她心头一闪,时隔两年终于被她捕住:“你是说,天一庄那个小姑娘?!”
“你看,到了这个时候。”江汜收了笑容,淡淡地道:“你记得的还是‘天一庄’。是啊,天一庄如今已经成了你和皇帝陛下的腹心之患,不是比一个女儿重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