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在他们眼里,这些或许算得上市井粗话,半文不白,一点都不像从帝王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无人敢提的大实话。
夏侯汜的脸都绿了,桓玠的脸色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楚缙本来低头静思,听见李蕴的话,眸中染上几许笑意,又带了些微失落,那种解毒的法子,身为慈空大师外家弟子的他如何不知?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再伤害她一次,舍不得她忘记自己。
或许,他对她的爱意,还掺杂着几分自私吧?
楚缙抬起头,眼中的异色已经消失不见,语气铿锵:“沐国公一案,关键证人是国公府管家,他在春风楼养过一个清伎,名叫‘玖儿’,常去向她倾吐心事。沐国公谋逆案发后,玖儿便不见踪迹,据臣手下查探得知,上月,她在清远出现,形容狼狈,已经失了言语,幸而,她还有一双手。臣这里有玖儿的证词,陛下请看。”
他从怀中掏出来一张纸,何秀连忙上前去接,送到了李蕴面前。
这是一份血书。
上面写明了玖儿的所有遭遇,沐国公府管家喜欢她温柔解意,生活上多有不顺,就一股脑地向她吐露,他最常提及的,便是沐国公沐安。
沐安当年水淹幽都城,竟然是受了李蕴的指使!
李蕴看到这个指控,呆了一瞬,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发强烈,隐隐记起自己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灵魂被人挤到一旁,无法控制身体,也看不见、听不见外界的一切。
她在报恩寺长大,神仙鬼怪的故事听了不少,慈空大师也曾说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其中便有一种“替魂术”。有些强大的冤魂,能够入侵身体虚弱、阳气不足的人的躯体,替代他们存活于世,行为习惯与过往迥异,或者记忆遗失的,就有可能是被人侵入了神魂。
民间俗称,叫做“鬼上身”。
联系昨夜辛夷在浴池旁说过的话,她觉得自己被“鬼上身”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个冤魂,应该是趁着她中毒昏迷的时候,占了她的身体,然后又代替假太子做了皇帝。她应该是一个能力极强并且野心勃勃的人,不然夏侯汜和桓玠,不会轻易臣服。
但是,顶着她的身体指使别人水淹敌军,殃及数万无辜百姓,这就太恶心了!
沐安受那个冤魂的指使,奸计得逞,一时间加官进爵,深受帝宠,但幽都城破那天,沐安走进去,迎接他的不是欢呼与骄傲,而是满城的恶臭泥泞。
那些幸存下来的幽都城百姓,连出声唾骂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见沐安带兵进城,都自觉跪在道路两旁,束手就擒,他们的脸上,全都是木然和惊恐,瑟瑟缩缩,拥在一起。
所有雍国将士都觉得悲凉无比,他日雍国城破,他们的家人亲友,便与跪在地上的这些虞国百姓一般无二。
沐安经过此事,常常梦魇,梦到幽都城数万冤魂的哭诉,他开始暗中接济那些活下来的战俘,关注着幽都城的重建,竭力补偿曾经的过失。
这些行为,在雍国人看来,都是通敌卖国的行径,更何况,有人心怀叵测,要利用沐国公牵连陛下,借沐国公一案,给李蕴安上一个“识人不清,用人不明,为政不仁,兵行诡道”的罪名。
李蕴看完玖儿的血书,下意识觑了薛太后一眼。
“朕思虑良久,当年水淹幽都一役,非万千将士之过,而是朕一人的过错,沐国公听朕号令,忠心不二,良心受到谴责,想要尽力补救,并非通敌卖国,沐国公一案,还需重审,这次便由太傅主审,京兆府复核,御史台监督。还有,朕想下一道《罪己诏》——”
“陛下不可!水淹幽都是妾身的主意,陛下要罚,就请先罚我这个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可能会修文,大家可以评论区提一下意见嘛?
第9章
薛素衣带当风,从殿外飞奔而来,好似月宫嫦娥携了万千星辉落入凡尘,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侧身让路。
皇后薛素在前朝大臣眼里,一直是个谜,不仅因为她极少出现在大臣们面前,围猎祭祀,甚至于,向来由皇后主持的亲蚕礼,她也缺席过一两次。
但薛素的出身就是她最大的倚仗。镇国公薛坤一向护短,薛素十二岁那年,在东郊围场学骑马,因意气之争与当时丞相之子起了龃龉,直接将对方掀落马下,自己的马也受了惊,把她带到山林里,下落不明。
薛坤几乎动用了半个东都的驻军,找了一天一夜,才把她找回来,不过薛素也受了重伤,养了一年多,从那以后,就不怎么露面了,听说是容貌有损,所以后来薛坤把女儿送进宫,薛仪还直接问过:“薛素脾气急躁,容貌也算不得上乘,你把她送进宫,是嫌弃薛家的麻烦还不够多?”
当年薛素出事,莫说是丞相之子,就连前丞相本人,都滚回家种地去了。薛素在东都能横着走,在宫里可就不一定了,薛仪那样权欲膨胀的人,容不下第二只手,就算是她的帮手。
谁知薛素一进宫,就被李蕴封为正宫皇后,还站在李蕴身边,跟薛仪作对,薛坤夹在妹妹和女儿中间,左右为难。
“放肆!你身为正宫皇后,前朝议事,岂容你来置喙?!”薛仪一拍案几,长长的玳瑁指套磕在青瓷盘边沿,“叮”地一声清响。
李蕴转头看了她的手一眼,神色晦暗,淡然出声:
“本朝没有不许后宫参政的规矩,更何况,父皇病重的时候,母后你临朝摄政,雍国上下,不是也没二话吗?”
李蕴招手,让薛素上去,薛素先是愣了愣,继而敛裾肃容,伸手放在李蕴的掌心,坐在她身边,温声道:“那件事同陛下没有关系,既然有人用心险恶,旧事重提,要夺陛下的权,陛下就更不能认这个过。”
“我不怕。”
李蕴望着正前方,看见东方望楼飞檐边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橘红色的晨曦笼罩着满宫的红墙绿瓦,肃穆庄严。
她第一次坐在金銮殿上,看着父皇守护二十多年的大雍江山,想起他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年仅十二岁,那时的他,或许也会惶恐不安,也会自卑怯懦,也会豪情万丈地,想要去挽救这个日渐倾颓的王朝。
“我不会怕的。”
她又轻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水淹幽都确实是违逆天理、不合道义的,这一点,我李蕴不会否认,一旦开了这样的头,到时被敌人以己之道,还施己身,受苦的还是大雍百姓。如果父皇在世,也会赞同朕下这个《罪己诏》,朕的错,朕自己来承担。”
殿下大臣听了李蕴的话,都低头沉思,李蕴登基头两年,确实做了许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险事。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年皇帝,他很少理会朝臣们保守僵化的建议,但他也十分有远见,经过几年的验证,许多政策都有了成效。
这样一个君王,虽非贤主,却也是有作为的一代明君,在他手底下,若有才华,很快就能得到晋升,流芳百世也不是难事。
“陛下圣明,乃大雍百姓之福,也是天下百姓之福。”
楚缙出了声,于杰、薛坤等人也都附和起来,满殿文武大臣跪伏在地,高呼万岁,只有夏侯汜、桓玠站着。
“历来下《罪己诏》的皇帝,都是史书上恶名昭彰的皇帝,陛下难道不怕自己遗臭万年?”
“太后都不怕史官记你一笔‘牝鸡司晨’,陛下又何惧承认昔日犯下的小小过错?”
李蕴惊讶地看着薛素,薛家的血脉还真是强大,这样的场面,薛素都敢直接开口骂薛仪。
薛仪气得牙根痒痒,高声呵斥:“放肆!薛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孽障?!”
薛素漫不经心,将长袖拢了拢,向李蕴靠得更近:“这就要问问祖父大人和父亲大人了。”
薛仪被她这么一呛声,眉心紧蹙,眼底闪过狐疑之色,她隐约觉得薛素的神态动作,很像一个人。
一个被她“流放”许久的人,一想到他,薛仪指套下的小拇指根便钻心地疼。
孽障!
丹陛下的镇国公薛坤笑得一脸尴尬。
“都是太后娘娘教得好,”李蕴笑得不见了眼睛,又对薛素说:“皇后辛苦了。”
“陛下高兴就好。”薛素低眉垂首,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来。
楚缙看两人和谐融洽,心下一阵酸涩,但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薛夙这般。
李蕴嬉笑片刻,又正色道:“若没有什么大事,就退朝吧,太傅留宿宫中,朕还有些事情,想讨教一二。”
桓玠出列拱手,道:“既然陛下主意已定,臣等自当遵命,但陛下病居太上宫两年之久,皇后娘娘一直阻挠臣等觐见,臣也有些国家大事,要禀报给陛下。”
李蕴一噎,无言以对。
桓玠撒泼,谁也拦不住的。
夏侯汜搭在腰间短刀上的手,默默挪了个地方,单手按上自己的指节,“咔嚓”一声细响。
这位也是索命的阎罗……
薛素感受到李蕴身体的僵硬,出声道:“桓相还是先回家仔细想想,陛下的《罪己诏》该如何拟。长孙家的三小姐在府上做客多时,听说桓夫人极欣赏她,有意与光禄大夫家结秦晋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