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曾经因为反抗薛仪的强迫,咬掉了她的一截小拇指,被暴怒的薛仪扇了一个耳光,有一只耳朵不幸失聪。薛仪还不解恨,让他穿着单衣跪在大雪中整整三个时辰,那假太子的脚趾都冻得青黑,双腿险些废掉了。自那以后,假太子便不管人前人后,痴痴傻傻地说着胡话,薛仪觉得丢人,将他关在了破旧不堪的重华宫,不许外人与他来往。
那时李曜已经知道了李蕴的存在,对这个冒充自己亲生骨肉的假太子,自然不会庇佑,所以他孤孤单单地长了七八年,直到成化十年李曜去世,薛仪得到李蕴手里的圣旨,才把重华宫里的假太子放出来,扶持他登基称帝。
李蕴在民间的时候,常常听说这位太子的事迹,即使并不相识,也觉得他可怜,虽然生在尊贵至极的皇家,但爹不疼娘不爱,还要背负那么重的期望与压力,活着真不是滋味。后来才知,那孩子是替她受了罪。
既然“鬼上身”的李蕴替代了假太子,那他本人去哪了?
李蕴想着,但愿他一切平安。
薛素停在原地,看李蕴背着手,走路走得一本正经,脚下却故意把路旁的积雪踢开,何秀在前头左右躲闪,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冬羽朝她躬身拱手,道:“娘娘恕罪,是冬羽无能,没能看好太子殿下。”
“不关你的事,”薛素低着头,情绪低落,周身阴沉沉的,“重华宫,该封了。”
冬羽不明所以,但看皇帝越走越远,还是忍不住提醒薛素:“娘娘也要去找太子殿下吗?”
“嗯。”薛素松开攥紧的手指,一道血痕落在雪地里,灼眼的红色,却是不为人知的疼痛。
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到了重华宫,这里偏僻荒凉,人迹罕至,宫道上的积雪无人清理,寸步难行,但雪面上有一双小小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重华宫后殿。
看来李漼确实在这。
但他这一身轻功,很有些火候,章衡那样的军伍粗汉子,哪里教得了这样的轻功?
才进后殿,李蕴便看见个垂髫孩童与一黄发老人坐在火堆旁,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老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太监服,头发烂糟糟的,李漼却毫不在意,紧挨着他,一双眼亮晶晶的,笑得合不拢嘴。
“卜公公?”
薛素的身子震了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第11章
李蕴走近,李漼眨着双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眼中有些茫然:“父皇?还是母后?”
李蕴脚底一滑,还以为他看破了自己的女儿身,连忙拍着胸脯狡辩:“父皇!父皇!当然是父皇!这才是你母后——”
她拉了呆若木鸡的薛素近前来,越烧越烈的火堆迸出几点火花,溅到了他脚边,薛素下意识退后两步。那老太监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将柴火拨了拨。
李漼“哦”了一声,继续盯着老太监手里的烤馒头,馒头皮金黄酥脆,飘出阵阵麦香。
昨天乖巧可人的“小翠”,换了一副冷淡模样,或许他本性如此,只是擅长粉饰。李蕴倒不觉得意外,生身母亲不能亲近,父亲又是假的,养母不懂他心事,长在深宫孤城里,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性格内向孤僻,很正常。
这座东都皇城,禁锢了太多人。
薛素道:“李漼认人有点毛病,离远了连男女都分不清。”
原来是脸盲,这一点倒和老道士像得很,不过无相子是懒得记人家的脸,跟他这种分不清男女的差别挺大。
李蕴松了口气,坐到他身边,问:“怎么?太傅给的功课太多?出来放风也不是不可以,怎么不告诉宫里服侍的人?”
“儿臣就是随便走走……”李漼鼓着腮帮子,不知怎的,觉得眼眶酸涩,委屈极了,“告诉他们,就出不来了,我跟师公都约好了的。”
“师公?”
这时,坐在李漼身边的老太监呵呵一笑,拱手向李漼作揖:“老奴可当不起殿下‘师公’的称呼,殿下与老奴的一个故人很像,所以老奴才觍着脸倚老卖老,教殿下一点护身的功夫。”
李蕴道:“公公客气了,不知公公名姓,是哪个宫里的?”
“陛下不认识老奴啰——”他将太监服下摆一撩,颤颤巍巍地跪下,向薛素行了跪拜之礼:“老奴名叫卜成仁,在重华宫二十多年了……或许皇后娘娘识得老奴,老奴进宫以来,一直待在重华宫,从没去过别的地方,等着奴婢的小殿下回来啊!”
薛素站在原地,神色复杂,不知该说什么,沉默许久之后,才呐呐地说:“卜公公是先帝安排在重华宫的内务总管,妾身幼时见过几次。”
卜公公听懂了他的意思,虽然不知道薛夙为何要扮女装,也不知他本应是帝王,却为何成了后宫之主,但他知道,薛夙有自己的考量。
太子殿下自小机敏善变,前朝后宫,没有一个人不称赞他聪明的。殿下半岁时,先帝便私下安排了他进重华宫侍奉殿下,以防薛氏教坏了年幼的雍国继承人。
可是,在薛夙九岁那年,风云突变,先帝知道了他并非自己亲生骨肉,而且在宫外找到了小公主,本就对薛夙不亲近的先帝,日渐疏远了重华宫,却也没有将他召回。
殿下只当是自己不够努力,得不到父皇欢心,于是日夜苦读,熬坏了身子,夜里噩梦缠身,常常哭叫着醒来。
有一天,先帝乔装改扮出宫去看小公主,被卜成仁发现,回宫告知了薛夙,他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倔强地说:“我要去看看,宫外到底是什么人绊住了父皇……”
他百般劝阻,还是拦不住,只能背着浑身发烫的小殿下,偷偷溜出了宫。
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夏天。
浓浓绿荫遮住了通向报恩寺的万级石阶,夹道难行,薛夙撑着飘摇破碎的油纸伞,勉强将卜成仁的肩背纳入伞下。
卜成仁抹了一把雨水,眼睛被暴雨砸得睁不开:“殿下,咱们回宫吧?你可不能再着凉了。”
“不,我要去找父皇——”
“陛下说不定早就回宫了,不一定是殿下你想的那样……”
薛夙声音嘶哑,苦涩道:“大雍只有我一个皇子,父皇却对我如此冷淡,一定是在外面有别的孩子。”
“殿下慎言。”
卜成仁虽然劝诫了薛夙,心底还是留下了几分疑惑,甚至有些认同他的话,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严厉,甚至是残忍,那是她天性如此,所有人都不会意外。但陛下生性慈和,尤其怜悯幼儿,即使是路边脏污满身的乞儿,他都能一把抱起来,温声细语,没有半点不耐烦,可他对太子殿下,实在是太狠心了,一年到头,都不肯多见殿下一面。
两人艰难地从山下往上爬,视线中忽然出现一抹嫩绿,像只轻飘飘的云雀,扑棱一下,掠过丛生的灌木。
“芙蓉饼来茉莉花,
三分茶呀七分水,
小妹妹提篮下山来,
酒市沽取十八仙,
十八仙啊金盘露,
一钱一两又一斤,
两袖空空无奈何,
师父酒鬼小徒弟苦呀,
将身卖作买酒钱~”
清脆悦耳的歌声穿破云雾,卜成仁和薛夙都呆住了,像根木头似的,直到小姑娘路过跟前,轻轻巧巧地“咿”了一声。
“这么大的雷雨,你们还敢上山呀?这山腰上常有雷电劈了树,半拉树杈还在那边呢,师伯都让香客们不要雷雨天上山了。”
没等两人回答,她又自顾自抢了话头:“那你们是远处来的香客?哎呀,你们可太傻了,报恩寺的菩萨可不灵光了,光爬个山,就得累个半死……”
薛夙苍白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那小姑娘与他年纪相仿,远处看着,以为她穿了一身绿衣,走近了看,才知那是她手上不断旋转的二十四骨油纸伞。
小小的人儿,躲在巨大的绿伞下,两个丫髻圆溜溜的,系了绯红的飘带,一个高一个低,看来帮她梳头发的人功夫还未到家。
她眨着眼,真诚中带着一丝狡黠。
薛夙呛声道:“那你为什么雷雨天下山?”
小姑娘“啊”了一声,摸着下巴思考片刻,脖子夹着伞柄,左拳右掌一拍,道:“师父馋酒,叫我下山去打酒!啊啊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定是这样——”
她话说一半又停了,疑惑地看着薛夙。
“你不会是想诓我给你带路吧?这里有条捷径可以上山的,师叔说只有他和我知道。”
薛夙气恼:“小人之心!谁要你帮忙?!”
“哦,那好吧,我先走了,再会!”小姑娘又转起了雨伞,一步一颠往山下走,她看起来又瘦又弱,却在风雨中扛着重伞健步如飞。
卜成仁也看出不对,悄声说:“这小姑娘许是山中某位隐士的侍女,还是礼敬为上。”
豆大的雨点砸在薛夙脸上,年幼的他没有任何理智的想法,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桓不散。
她为什么不把伞留下?话本传奇不都是这么写的么?
等卜成仁背着薛夙上山,他已经高热不退,烧得发昏了。寺里的小沙弥说,今天没有香客上山,不过去没去后山,他就不知道了,因为半山腰有条小路,通向后山,那里住着两位外家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