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殿中,突然停下,上下打量着龙椅上坐着的李蕴,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李蕴挺直了背,抿紧嘴唇。
即使年近五十,薛仪也不见衰老,光滑细腻的肌肤,乌压压的青丝,红唇似火,明眸蕴光,只有眼角几缕细纹暴露了她不再青春的事实。
平心而论,薛仪长得并不算美,只是中上之姿,但她身上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不愧为将门虎女,薛氏家族一脉相承的嚣张无忌,以铁血手腕统摄后宫二十多年,又因先皇性格懦弱,缺少决断而开始参与朝政,渐渐侵入朝堂。
夏侯汜陈兵河间,搅得天下大乱之时,孝怀帝李曜几乎失去了一切权力,离宫数月也不曾引起动乱,所有奏折都由薛仪批阅,连传国玉玺都在她手上。
假太子登基之时,薛仪的气焰达到顶峰,民间都在猜测,她将会效仿前朝女帝,废掉痴傻的“李蕴”,自己登基,好在后来李蕴归位,表现出了非凡的政治天才,才渐渐收回皇权。
李蕴中毒昏迷后,薛仪又重新活跃起来,垂帘听政,碍于她的身份,朝臣也不敢有异议。
“陛下的病好了?怎么也不见你到景仁宫向本宫请安?”
李蕴将手边的镇纸拉过来,压住案上纸张的卷角,随意回道:“母后身体康健,何须朕去请安?朕既非大夫,又身患恶疾,母后当避着些,方能长命百岁。”
薛仪似乎有些惊讶,收起了面上轻视的神色:“陛下尖牙利齿仍似昔年,看来休息了两年,是休息得很好了。”
“多谢母后关心。”
薛仪嗤笑一声,缓步走上丹陛,坐在珠帘后,直接对桓玠道:“桓相,沐国公谋逆案,处置得怎样了?”
她这般越过李蕴直接问话,便是不耐烦演什么母子情深的戏码了。
李蕴也不在意,她现在正需要旁人提点,因为,沐国公是谁她都不知道。
辛夷看出了她的局促,连忙上前磨墨,悄声道:“沐国公便是从前的定远侯沐安,熹平三年攻打虞国,以奇计水淹幽都城,不战而胜,陛下赐封其国公之位。今年十月,绣衣侯查出,沐国公收受贿赂,外通敌国,证据确凿,太后下令,将沐国公抄家灭族,由桓相处置。”
“绣衣侯?”李蕴蹙眉,这是前朝便有的皇室谍报组织,绣衣侯并非爵位,他们连品级都没有,甚至隐去了姓名来历,只有代号。绣衣侯只听从皇帝的直接指挥,在民间搜集情报,暗中监察百官,尤其通国和谋逆。
“绣衣一出,血染辕门”,每当绣衣侯出动,菜市口必定血流成河,腥臭冲天,所以人们都把绣衣侯当做灾厄的象征,十分惧怕他们。
大雍建国以来,为了显示君臣相得,无咎无疑,早已解散了绣衣侯,李蕴没想到,自己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竟然会重新组建绣衣侯。
辛夷看着她,那双温柔的眸子仿佛在说:“陛下,那不是你的错。”
李蕴心中强烈的不安感又汹涌而来。
桓玠拱手,沉声道:“回陛下,沐国公府已查封完毕,十岁以下家眷为奴,余者下狱,择日处斩。只是……”
“只是此案仍有疑点,请陛下下令复查。”
殿外传来轮子滚过地面的巨响,守门的两个小太监将门槛取下,一人右手推着带轮子的木椅,逆着清晨刺眼的日光而来。
李蕴觉得这声音熟悉,眯着眼,竭力想要去看清,待他走入大殿,终于毫无阻碍地看清了。
“师叔!你的腿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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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李蕴没想到,楚缙的双腿竟然废了。
雍国太傅楚缙,二十为官,一出山便是三公之一,先帝对他青眼有加,特地将他指给傻太子“李蕴”,作为他的老师和医官,从他去重华宫后,傻太子咬人的毛病渐渐好了,能认得几个字,平日里也安静多了。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再也站不起来了。
朝臣们看见李蕴从丹陛上跑下来,她跑得跌跌撞撞的,还险些撞到了面沉如水的大司空。
“师叔,你的腿?”李蕴蹲在他椅边,看见他四肢健全,膝盖向下的部分,被青色长袍遮住,依旧看得出凹陷。她懂医理,知道楚缙衣袍之下,定然是枯瘦如柴的腿脚。
楚缙含笑望她,看见了她眼中的泪光,他的气质温润清俊,从来如天边月,云上雪,坐在轮椅上,那种淡定自若,成竹在胸,还是李蕴记忆中的模样。
“多大的人了,怎么每次见到我的腿都要哭一场?这有什么稀奇的,快回丹陛上去,臣有事要奏。”
李蕴是无相子带大的,也是报恩寺的慈空大师、一众师兄弟带大的,更是楚缙带大的。
她是薛仪用药催生下来的早产儿,自出娘胎起便颠沛辗转,还在雪地里冻过,要不是慈空大师施针,护住了她的心脉,又有楚缙十几年如一日地替她琢磨新药调理,她根本活不到这么大,还能跑会跳,调皮捣蛋。
其实楚缙只不过比她大十岁。
他是一代文学名家楚原的嫡孙。楚原在世时,著作被人轻视,又求官无门,穷困潦倒,只能寄居山寺,娶了一个小吏家的女儿,受岳家照料,才生下一个儿子。然好景不长,妻子早逝,他只能独自抚养儿子,儿子长大后,娶了附近书院先生的女儿,夫妻二人恩爱幸福,产下一子,便是楚缙。
楚缙自小便展现出惊世天才,过目不忘,读书只要读一遍,就能明白其中含义,并且举一反三。楚原对楚缙寄予厚望,悉心培养,期望他能出人头地,扬楚家门楣。可命运造化无常,就在楚缙被当地学官看上,准备推介到官府书院读书的时候,他的父母惨遭横祸,死于山匪之手,更有游方道士判命,说楚缙克死父母,将来还会克死祖父与恩师,一切与他亲近的人都不得好死,只有遁入空门才能了结。
楚原自然不信,执意要让楚缙出去读书,可有了这样的传言,谁还敢教他?就连看好他的学官,也急着避嫌,调离当地。
楚缙从小就没什么野心,只是顺着祖父的意愿认真读书,于是劝他祖父,这件事若非天灾,便是人祸,有人不想他们家出头,不如先借着流言避开一时,他日楚缙有了能力,再回来报仇。
于是祖孙二人躲进报恩寺附近的山中,不问世事十年,楚缙十八岁那年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告诉楚原,仇已经报了,楚原才含笑而逝。
那时李蕴只是一个八岁的小豆丁,天天招猫逗狗,还不懂得死亡的意思。在她眼里,世上有一个人死了,就意味着,澄明师兄会下山去“唱歌”,然后给她带回来一两个煮熟的鸡蛋,她也可以趁机逃脱早课,到后山小溪里摸鱼。
她不知道,一整个山寨的匪徒死掉,代表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楚氏宗族聚居的地方,死了两家人。
原来楚原是当地豪强楚氏嫡系的外室子,其实也不算外室,因为楚原之父三书六礼地娶了他母亲,只不过没有经过家族和父母许可。那楚氏嫡系,人丁凋零,只剩下了楚原一个,于是有两个庶子侵占了整个楚家的家产,不放心之余,还要打击远在千里之外,毫不知情的楚原。
江陵楚氏,与桓家、薛家并称大雍三大家族,扎根江南富庶之地,数代积累的金银财宝,能填满半个国库。
十八岁的楚缙,就那么云淡风轻地杀了几百人,并且收下了楚氏家主印信,全身而退。
他又回到了报恩寺,抱起矮树底下蹦来蹦去粘蝉的李蕴,温声道:“才走没几天,你又来祸害这些宝贝了。”
李蕴才学了“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也知道楚原最爱听蝉鸣,于是耷拉着脑袋,等着他骂自己。
许久没听着他动口,李蕴便转了头,看见楚缙把那些断翅的蝉丢进药钵,无情碾碎,还喃喃自语道:“蝉蜕有作用,没道理新蝉会没作用……”
从那以后,她就知道了,师叔是整个报恩寺最惹不得的人。
毕竟,谁也不想死了之后,连尸体都被人利用。
李蕴想起过往,只是一瞬间的事,看着眼前的楚缙,却恍若隔世。
她乖乖地转身,坐回龙椅上。
夏侯汜出列,冷声道:“陛下待太傅,可真是情深义重,只是不要厚此薄彼,昨日臣入宫觐见,皇后可说,陛下不想见臣——”
李蕴:“……”
还是天天喊打喊杀的大司空看着顺眼。
“看来大司空还是少了些自知之明,陛下尊师重道,太傅的腿又是为陛下而废,不如你今天交了虎符,自断双臂,说不定陛下还能为你洒两滴热泪,追封一个护国公。”
桓玠一如既往地毒舌诡辩,朝中极少有人没被他骗过、气过,听说桓家上一任家主就是被他气死的……
李蕴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对这两个人,李蕴就没必要温情客气了:“不如两位散了朝再吵,勤政殿庄严之地,又不是菜市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两位吵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朕还以为,你们的俸禄都被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