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奉卿讶异挑眉,眸底似有星辰乍亮:“就我们俩?”
“还有我那两名随护,郑彤与柯境,”云知意笑容尴尬地解释道,“据掌柜夫人说,那庙不让老人与小孩进,也不让单个人进,必须得是成双成对的一男一女。我疑心这是什么歪门邪道,又怕我不够仔细,去了也没看出端倪,所以才找你同行。”
霍奉卿眼中的星辰立刻没了光,唇畔笑容也渐渐消失:“还以为你是诚心邀我出游,呵。”
这一声冷笑里饱含了浓浓的委屈与控诉,简直可怜。
云知意笑了:“罢了,我俩之间的事,一码归一码。既你不愿帮这忙,那我绝不勉强。”
这话倒不是置气,而是真的不想勉强他。
“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帮!”霍奉卿虽还绷着脸,语速却略快,话尾急急扬起,“不过,既是帮忙,那提前谈好‘谢礼’条件,这不过分吧?”
到底是谁急了啊?云知意单手托腮,好笑地望着他,沉吟片刻后点点头:“嗯,不过分。既是帮忙,自该谈条件。那你先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谢礼’?”
霍奉卿再度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长睫轻掩,似在思量。
云知意也不催他,就保持左手托腮的姿势偏头笑望他,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耐心等待。
午后冬阳的晴光沾在他两排轻垂的睫毛上,那睫毛像不堪重负似地,颤颤无助。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要脸的事,一饮既毕,喉间却又滚动数回。
云知意被他这模样惹得跟着两颊发热、心跳怦然,只能没好气地将目光挪开稍许,轻轻咬住上扬的唇角。
“你的意思是,”霍奉卿干咳了几声,缓缓扭头看向她,眼里闪烁着诡秘的笑芒,“只要我陪你去那个庙,不管我提什么条件,你都会答应?”
这狗竹马,摆明了准备下套呢。
虽说他此刻面红耳赤的“美色”挠得她心痒痒,但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昏头的人。
云知意托着愈发滚热的腮,以眼角余光瞥他,似笑非笑地哼道:“我可没这么说过。既说好是‘谈条件’,自是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
“也对。”霍奉卿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她这公道的办法。
他缓缓伸出修长食指,轻点了点自己的唇,虽面红耳赤,眼神却坚定含笑地迎向她:“若你肯把我昨夜错失的美事补给我,那我就跟你走。”
“哼哼,果然是漫天要价啊。”云知意垂眼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白瓷茶杯。
槐陵物资本就匮乏,此时又赶上冬日,客栈提供的茶水自不会是什么金贵名品,无非是陈了半年的粗糙秋茶。
茶汤呈浑浊琥珀色,将那并不算精致的白瓷茶杯衬的莹洁胜雪,杯沿上那半枚浅浅的绯色唇印也醒目三分。
云知意稍作沉吟,狡黠抿笑,握住杯身转了个圈,指尖轻抵着将这杯子推向霍奉卿,让那半枚唇印正对着他。
“喏,我坐地还钱。跟不跟我走?”
她这一招显然不在霍奉卿的预料中。
他瞪了那半枚唇印半晌后,不甘不愿地端起茶杯,薄唇印上那半枚唇印,将杯中剩余茶水一饮而尽。
“跟。”他说这个字时,语气含恨,可两耳却蓦地红透了骨。
那红晕似春日野火,迅速沿着皙白修长的脖子燃了下去,将平日那份清冷疏离的矜持烧得一干二净。
第三十章
“打娘娘庙”就在槐陵城南,未出南城门。
南面是槐陵城的一处地势高点,庙就建在斜高十余丈的山坡上,居高临下,俯瞰全城。
山上林荫茂密,在山脚仰头便依稀可见枝叶掩映下错落的灰瓦飞檐;通往庙门的每级石阶都显出岁月风蚀后的古朴气息,每上一步,都让人觉得踏过了许多已被时光淹没的神秘故事。
到了紧闭的庙门口,云知意驻足停步,接过郑彤递来的绢子擦拭额角薄薄热汗,狼狈地平复着紊乱气息。
而霍奉卿则是呼吸平稳,完全不像个才走完近两百级台阶的人,这让云知意忍不住酸溜溜地皱了皱鼻子,心道自己平日里久坐案前导致体力欠佳,按理霍奉卿应当也是一样。可为什么他看起来就不累?妖怪变的吧?
趁着柯境上前叩门的间歇,云知意拿绢子在脸颊旁扬着风,四下打量。
此地树木多是数人合抱不下的参天古木,墙上的红土漆也有多处斑驳剥落,看来确如客栈掌柜夫人所言,是个荒废许久又重起香火的古庙。
除此外,她一时就再看不出旁的了。
她不经意地扭头,就见霍奉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山门上的石刻匾额,旋即低低冷哼,像是发现了什么。
大多数人在面对不同事、不同人时,会自然而然有不同面貌。
先前霍奉卿在客栈前堂“情爱上脑”的模样,以及昨夜剖白心迹时慌乱到近乎毫无章法的羞赧一面,对云知意来说都是陌生而新奇的;而他此刻从容冷凝站在“打娘娘庙”前若有所思的样子,云知意却再熟悉不过。
见他神色有异,云知意当即敛神正色,顺着他的目光也仰头端详起门上匾额,口中低声询问:“怎么了?”
这匾额所用石料看起来颇有年头,镶嵌在门顶石槽里,匾上刻的“打娘娘庙”四字是朝廷早已明令废用百余年的繁复古体。
霍奉卿看向她,才刚启唇,就被庙门洞开的声响打断。
应门的是一位身形清瘦的年轻姑子。在看到门外四个陌生面孔时,她眼中掠过愣怔,但很快就镇定如常,双手合十。
见礼问好后,那姑子道:“诸位施主既是远道而来,可知小庙进门有规矩?”
这也是个有眼力的,大约看出一行人的核心是云知意,话虽是对所有人说,目光却始终望着她。
“听客栈掌柜夫人提过两句,”云知意好整以暇地弯了弯唇,指指前头的柯境与郑彤,“他俩是夫妻,三媒六聘拜过堂的。”
这倒不是打幌,郑彤与柯境确实是夫妻,入住客栈这几日也一直住同间房的,不怕谁去打听。
云知意也正是为了防备这庙里有人过后去客栈暗查,才不让宿子约、宿子碧来的。
姑子看了看郑彤与柯境各自腰间缀的同心结,颔首带笑。紧接着又以目光在云知意与霍奉卿之间逡巡:“那么,这二位施主……”
霍奉卿淡声应道:“早晚也是要三媒六聘拜堂的。”
云知意面上笑意不变,只是默默将头扭向一边。这家伙,果然很会见缝插针占便宜。
——
庙中香客有中年夫妻也有年少眷侣,人不算多,但都成双成对,相比冷清的城中已可谓热闹。
这庙看着山门不显大,进了内里才知别有洞天,粗略看看那些错落有序的房顶,就知全庙几乎占了整个山坡头。
姑子在前引路,顺道简单介绍:“小庙拢共有三进殿。最前的小殿供奉‘主娘娘’的司运侍神,可求各种运道;中殿供司药侍神;最里为正殿,供奉的便是‘打娘娘’了。若要再往后走,便是讲经堂及小道们的厢房、灶间之类。诸位施主是外来远客,想来无闲暇闻道听经一季不间断,那在主殿打过‘娘娘’后便足够。”
闻道听经一季不间断?!在庠学读书都还有一月一休沐呢。云知意不动声色地四下顾盼,心中却越发确定这是个歪门邪道的庙。
见她好奇打量来来往往的香客,那姑子又笑道:“施主既是从邺城来,定觉小庙冷清了。”
“冷清算不上。不过,邺城各间庙供奉的神明不同,香客们的年岁整体上就会泾渭分明。譬如文曲庙,便多是三五成群的年少读书人;中年人就常去财神庙之类,”云知意状似随口闲叙,“像贵庙这般,香客全是双双对对,又不拘年岁,在邺城好像只月老庙才有如此景象。”
姑子答:“‘打娘娘庙’诸事皆可保佑,但咱们供奉的主娘娘是讲究‘阴阳欢喜’的,所以需得夫妇或定情的小儿女同来,齐心并行方能得大欢喜道。”
“听起来好有道理,我竟如醍醐灌顶,”云知意敷衍虚应一句,顺势问道,“敢问这庙中供奉的是何方娘娘?何谓‘打娘娘’?是要真打吗?”
姑子笑道:“小道入山门年资尚浅,说不好其中深奥渊源。三殿皆有专门的‘布道使者’,施主们敬香时可详听‘布道使者’诵经唱词,或许能有所领悟。”
到了正殿门槛前,引路姑子停步施礼,由他们自去。
——
香客们在最前面的小殿敬香听诵后,或多或少都会随捐些钱或物做“功德”;到了中殿,“布道使者”便会引导香客再花钱请香囊药包;最后这主殿的重头戏“打娘娘”,更是直接明码标价。
所谓“打娘娘”,就是香客另花一个银角或等价物品,从“布道使者”手中换取一个用千家碎布缝制的沙包,砸向主殿所供奉的那尊跪地石像。据说,“打娘娘”后便能得这位娘娘庇护,此生诸事终将欢喜圆满。
据主殿布道使者所诵经文的意思,这“娘娘”本是古时诸侯争霸时期的一位王女,因父兄皆殁于国难,在子民们的殷切期许下担负起国本,却因治国无能而使家国倾覆,最终不得不带着残存遗民逃亡至槐陵这偏远之地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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