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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青梅 (许乘月)


  霍奉卿面上红得快滴血,忙不迭松了手,有些无措地望着声音来处。
  云知意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就见言珝满面乌云,气冲冲走过来。
  和天底下大多数女儿一样,被老父亲当场撞见自己与心上人腻腻歪歪,云大人也是很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的。
  “那个,言大人,你……”云知意觉得自己浑身都快燃起来了,硬着头皮对老父亲尴尬笑了半晌,到底挤不出下文。
  情急之下,她回手指向霍奉卿。霍奉卿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她想干嘛,顿时如临大敌。
  两人各自红着脸,异口同声对言珝道——
  “是他/她先耍的流氓!”
  言珝咬牙握拳,痛心疾首。又舍不得对自家女儿说重话,憋了半晌的气,才一拳砸在霍奉卿肩头,恨恨警告:“离我家这棵大白菜远点!”
  ——
  毕竟都是州府要员,进了议事厅后,三人便各自整理好心情,都摆出官员该有的样子了。
  众人传阅刑律司递交的相关卷宗后,主座上的州牧盛敬侑便逐个点人发表见解。
  顾子璇拿出了兄长顾子望代表军尉府撰写的公文,里面详细说明了在槐陵打娘娘庙里查出的一应证据。
  云知意也代田岳转交了一份手书:“这里有他从几位族长手中拿到的供词,刑律司也根据这些供词查抄了相应物证。”
  田岭这案子至此已毫无悬念,此刻就是走个场面,若有人还掌握有别的证据,也可趁此机会交出做投名状,算是与田岭彻底切割。
  于是,各路已倒戈的往昔田党纷纷跟进,将自己准备好的卷宗递交至盛敬侑手上。
  这有的没的一大堆,盛敬侑再是走马观花,要全都过目总需点时间。
  因为州府有部分官员认为,此次扳倒田岭的过程中,某些事上的做法并不符合律法规程。
  于是趁着此刻盛敬侑在看那些卷宗,大家便见缝插针地交头接耳,没指名没道姓地小声嘀咕起来。
  “有些看起来像诈供……”
  “听说,州府要员身边都有安插有耳目,也不知听谁之命……”
  “田岳辞官好像也有隐情。据说如今雍丘田宅周围一直有人盯着,却不知是哪路人马……”
  “军尉府向来不涉民事,此次算不算是……”
  谁都明白,田岭这案,霍奉卿算是头功。待京中定下说法,封爵都不是没可能。
  所以近来他虽因要避嫌,在公务场合基本都像个凑人数的摆设,但实质上却是原州府风头最强劲的一位,谁也不想直接与他对上。
  毕竟这案子近期都是云知意在经手,末了便有人大着胆子,带着点谨慎试探:“不知云大人做何看法?”
  见对面的霍奉卿正准备为自己解围,云知意隔空投给他一记“稍安勿躁,放着我来”的眼神。
  她端起茶盏,以盏盖轻撇杯中浮沫,对这些问题一一从容笑答。
  “《大缙律》中并无‘官员查案不可攻心诈供’的相应条例。你们若问我的看法,那我只能说,不是编造构陷,那就没有违律犯禁。”
  “田岳辞官,是我给他的建议,没有胁迫,也没有强制。如今雍丘那头盯着田家的,算是我的人。我这么做,考虑的是后世史家对陛下的评判,晚些我会递折向陛下说明原委,与你们不相干。”
  “军尉府协同布局,是在霍奉卿代掌州牧印、暗中下达‘启动军管’的命令之后。掌州牧印者,按律本就有权在事态紧急时调动军尉府。”
  “若有疑虑,可提请刑律司立刻追查,或你们自行在暗中去查。若查到什么实证,是我有错我一定认。若查不到实证,记得摆酒找我讲和就行了。”
  “还有,你们许多人都跟我爹差不多年岁了,有事别总要说不说的,行不行?叽叽咕咕,跟小孩儿似的。”
  上辈子的云知意遇到这样的事总是容易委屈或激动,时常与人争个脸红脖子粗。
  可此刻她回话的语气却十分平和,甚至带着点散漫笑音。
  因为如今的她已经能理解,世间万事,黑与白之间难免有些许灰色。
  文官的战场,刀光剑影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有时为求得一个光明的结果,过程中使些不算大恶的手段,是很难用对错二字就简单两分的。
  若没有霍奉卿那些剑走偏锋的手段,事情不会如此顺利,今日的原州就不可能这般风平浪静。
  至于霍奉卿以及她自己,在事后为此承受同僚们的些许揣测与非议,这都是必须付出的小小代价,应该的。
  问心无愧就行。
  言珝今日就坐在云知意身侧。
  他显然很惊讶于女儿这份不同以往的通透平和,扭头看向她时,眼中满是欣慰浅笑。
  因为云知意态度和软,三言两语将争议化解于无形,议事厅内安静许多,大家笑笑,随意说几句别的公务。
  ——
  经过一个半时辰的合议,旬会圆满落幕。
  盛敬侑抬手揉着睛明穴,疲惫笑道:“那就这样。散了吧。”
  正当众官陆续起身,准备退出议事厅时,一直没吭声的霍奉卿抬起冷漠脸,出声轻唤对面的云知意:“云大人。”
  整个议事厅内,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将目光聚集到他俩身上。
  就连盛敬侑都瞬间振奋了精神,好奇地来回打量他俩。
  在这令人窒息的“万众瞩目”中,云知意放下茶盏,半掀眼帘回视始作俑者:“嗯?霍大人有指教?”
  霍奉卿以指尖按住面前一份薄薄的卷宗,腕上使力轻旋,那卷宗便贴着桌面直直滑到云知意的面前。
  云知意按住那份卷宗,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佯装无事地将卷宗翻开些许,目光飞快扫过上面的内容后,她便似被施了法,定定坐在那里,成了一尊不会动的雕像。
  云知意受到巨大冲击,能克制住没有当众失态已是不易,暂时也顾不上安抚老父亲酸溜溜的心。
  她频频抿唇,眨眼数回,再一次将那卷宗翻开些许。
  里头并不是公文公函,而是一张被保存极好的陈旧金泥红纸。
  是从承嘉十四年原州府取士正考的甲等榜榜单上裁下来的一部分。
  榜首那两个名字露在最显眼处。
  字迹已有些褪色,但因为当时两人并列榜首,云知意的姓名在上,霍奉卿的姓名在下。
  如此排布,在金泥红纸的衬托下,越看越像婚书的格式。
  就在那两个名字下方的空处,有小如蚊蝇的几行“宫体字”。
  娇慵缱绻的字体,誊下了霍大人十七八岁时的少年心事——
  莫劝少年惜羽翼,月在中天气自清。
  饮水知冷暖,行路识崎岖。
  采撷山岚佩襟前,披荆斩棘入泥泞。
  青梅在云上,我需纵云梯。
  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
  愣了许久后,云知意缓缓抬眸,透过满目潋滟笑望着他:“几时写的?”
  “承嘉十三年,送秋宴。”他语调平淡,耳廓却烧得通红,唇角也不受制地一直飞扬。
  在场众人仿佛见了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花了两三年时间,冷静、缜密、不留余地将田岭算死的霍大人,竟还有红着脸欲说还休的这一面?!
  云知意抿笑,点点头:“哦。霍大人,不是我要说你,你这可真是……狗狗祟祟。”十七八岁时的少年心事,藏到如今才敢递到她面前。
  “云大人,请不要东拉西扯,”霍奉卿早已面红透骨,很努力才能绷住严肃谈判的架势,“所以,我有了吗?”
  云知意单手压住那卷宗,略略低头,指尖抵住额心的云纹金箔,双肩微颤,笑音黏甜:“嗯,你有了。”
  旁人不知他俩这是打的什么哑谜,只见霍奉卿忽然闷闷笑着站起身来:“这可是你说的。”
  先前盛敬侑让大家散了时,言珝便已站起身走出了两三步远。
  之后他蹙紧了眉头站在原地,和所有人一样,满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人打完整场哑谜。
  此刻观这对小儿女的神色,他虽不懂发生了什么,但或多或少已明白了一个让他心情很复杂的事实。
  愣怔稍顷后,他冲向自己走来的霍奉卿哼了一声,心情复杂地冷眼横他:“霍大人,你现在不要和我说话,我怕我会忍不住揍你。”
  言珝平常并不是个阴阳怪气的人,可此时此刻,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没办法,天底下任何一个疼爱女儿的老父亲,在面对一个处心积虑想拱自家白菜的狗崽子时,大约都会很想打歪对方那张笑得满脸春风蜜意的年轻俊脸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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