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那郎中正襟危坐起来,严阵以待静心诊治。
可怜他左诊右诊,依旧只得出普通扭伤的结论。
秦书见他皱着眉头诊治良久,也不说话,便问道:“如何?可还严重?”
那大夫听了此言,更是冷汗涔涔,心道堂主既都如此发问了,必是真有什么毛病是自己没看出的,可这书生到底有何其他病症?
又细心诊治了一会儿,忽而眉眼一亮,赶忙问道:“试问公子平日里是否有胃疼之症?”
书生愣了一愣,心里嘀咕不解这郎中怎么就跳过脚伤而过渡到胃了,神色间还尽显欣喜之色。但也如实答道:“是有胃疼的毛病。”
郎中斜斜瞥了眼秦书的表情神色,见她也未多补充什么,心里松下一口气,只道是成功过了关,语气轻快地说:“脚只是普通扭伤,抹些膏药便是。胃疾要多多注意饮食,忌凉忌辛辣。我开些调养胃的药予你,每日按时服用。”
一番诊治完毕,如释重担,郎中喜不自禁步履轻快地走了。
夜幕扫残阳,月入驻。
那书生依旧略显局促,只怕还是因平白受惠而不安。丫鬟宽慰道:“客房平时本就是招待客人用的,现下也空着无人。公子实在无须这般局促,好生将歇着便是。”
那书生挠了挠头道:“多谢贵堂施以援手,本在此投宿已是叨扰,现在还……这实在是不知如何回报才好……”
秦书顺势而下:“许久未临这东院,今日一见觉得屋内物品摆置略显沉闷。先生不妨略施画技,赠与这客房一画,也好抵消了心里的别扭,安心住下疗伤。”
对方讶异奇道:“你怎知我会作画?”
秦书眼神望向他衣裳,回道:“普通推断罢了。你的衣裳上有干涸却未清洗干净的颜料渍子,想是作画时不慎沾染上的,”又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竹篓,“上山采摘的这些个花草是颜料的材料罢。”
书生感叹道:“堂主果真玲珑心思。在下定当竭力作画,以报贵堂之恩。”
“那我便先谢过了。不知您贵姓,如何称呼?”
“堂主客气了。免贵姓王,名希孟。”
一语激起千层浪,秦书一愕。
什么?!他是名垂千古的天资画家王希孟?!
万滴星子铺夜愁如海,月牙儿将其撕开一道口子,秦书倚窗盯着那朦胧月华,怔怔出神,心中满是疑窦。
灯芯剪了又剪,灯花轻爆几回,夜已深。丫鬟见秦书自回房后便立在窗户边儿上独自发呆,也不知是何由。眼瞧更深露重,遂取了件薄衫,上前轻劝道:“堂主,夜深当心着凉,披件衣裳罢。”
秦书思绪尚未回笼,也没听清丫鬟说了什么,只草草应了声,由着丫鬟往她身上披了件薄衫。
“堂主……您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有恙?小的见您自打午后醒来就怪怪的……”
听了此言,秦书抛将杂绪,心思一凝,问道:“哪里怪?”
“小的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您好像神思烦倦……”
秦书早已知晓这丫鬟心思细腻,观察又入微,可眼下连她也未觉眼前的“秦书”有何不妥之处,只道精神疲倦。不过,性情和为人处事既都与此前“秦书”所差无几,制出这个梦境的人对自己何以如此了若指掌?
丫鬟瞅了瞅秦书,接着小心翼翼道:“其实还有一处怪……”
“怎么还吞吐起来了,说罢。”
“平日里你对旁人的事都不大上心,可偏今日对那王公子却格外不同,”丫鬟一边掰着数指头一边细数道,“又是安排郎中,又是亲自探望,不仅讨要画作,还……还……”
“还什么?”
丫鬟红着脸摇摇头,不肯言了,只催促着秦书早些洗漱歇息。秦书满脸疑惑。
待洗漱毕了,秦书因来此地不久,心里不够踏实,阻了丫鬟熄灯之举,只吩咐她关好门窗便可退下了。
秦书盖上褥子,仰卧床上闭目阖眼,自从午后醒来一直马不停蹄,已是累极。
入梦尚浅,忽感一阵冷风灌入,迷迷糊糊间念及要不要起身关上窗子……念头才过,一阵激灵,猛然惊醒,睡意霎时散去。
丫鬟走前分明关好了窗!
双目一睁,便看到蔺远近倚在窗前,双手抱胸,似笑非笑望着秦书:“怎么?知道我夜里要来寻你,特意留了灯?”
一口提在嗓子眼的气,顿时沉了下去,秦书闭了闭目,缓了缓心神。语气不佳道:“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蔺远近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我不辞辛苦赶过来关心你好点没,不见你感激就算了,态度还如此冷漠,有够没良心。”
冷冷回道:“承蒙蔺楼主的关心,九魂丢了六魂。”
那厮却一副苦恼模样说道:“我的魅力竟已如此地步了么,让你生生失了六魂,”摸了摸下巴,“那还有待加强,教你剩下的那三魂也因我而丢。”
“你到底有事没事。”
蔺远近收敛起玩笑语气,正色问道:“你身子如何了?想起什么没有?”
“没有。”
“那还跑来聚雪堂,不好好待在宅子里歇着。”
秦书仰躺盯着梨木雕花的床顶,半真半假地说道:“总得寻找解决之法吧,兴许来这里能寻得什么转机。”
想到那奇怪的钟声和那千古名家王希孟,倒还真被自己找到突破口了,只是这突破口也甚是费解,当初输录《千里江山图》卷的史实资料,历史上对王希孟这个人寥寥数笔……
秦书脑内灵光一闪,坐起身来:“我记得你说,你们羽扇楼是做消息买卖的,什么消息都能从你们那里打探到吗?”
“一般的消息没问题,棘手的可能得多费些周折,不过还得看买主付不付得起相应的报酬。”
秦书心中一喜,急不可耐道:“那好。我想知道……”
“等等不急,”蔺远近摆了摆手打断道,“秦堂主,你可知羽扇楼的帐上你已经拖欠了多少笔?”
听他此言,秦书怀疑道:“你莫不是趁着我此时失忆,信口开河敲诈我罢。”
“哪能啊,我像那样的人吗?”
秦书斜睨着那双含笑的狐狸眼,不语,但神色分明在回答“像极了”。
“之前也不知道是谁告知我,说是至交好友之类的话。”
蔺远近听了毫无愧色,一脸坦然道:“至交好友也得明算帐啊。不然照你这样今天问这个,明天又想知道那个,羽扇楼的兄弟们吃甚喝甚?早得亏的血本无归,关门大吉了。”
掸了掸衣袍上的薄尘,拖了个椅子施施然坐下。又啜了口茶,才不紧不慢道:“先说说是什么事,我再估量估量价钱。”
“……今日在聚雪楼收容了个名叫王希孟的男子,听闻是画学里的,我想知晓他的所有信息,越具体越好。”
蔺远近闻言挑了挑眉,半晌不语。
“怎么?可是有难度?”
蔺远近耸了耸肩:“你也太小看羽扇楼了罢,查个人而已,有何难的,”顿了一顿,目光玩味地瞅着秦书,“只是奇也怪也。”
“奇从何来?怪从何说?”
“我所认识的秦书,一不关心他人之名,二不好奇他人之事。对于一个才认识不过半日的陌生男子,知其姓名,明其专事,还要打听详尽消息,焉能不让人奇之怪之?”
秦书暗道,难怪那丫头支支吾吾的不肯再言,想必心中所奇和这厮所差无几。
秦书一派坦然道:“我失忆了。”
“……”
秦书顿了顿又接着说:“虽然我确实不爱掺和他人之事,但你说的也过于夸张了。”自己也不过是相较常人对旁人旁事不够上心罢了。
“那我问你,你可知今日随侍在你左右的那个丫鬟叫什么?”
秦书顿时,哑口无言。
蔺远近一副胸有成竹的了然模样,笑道:“怎么?那人莫不是玉树临风,神仙长相?入了秦堂主的眼?”
“打住。人家约莫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
“哟,连年岁都琢磨过了?看样子还真上了心啊?”
秦书眼色冷峻,一字一顿道:“你。查。还。是。不。查。”
见对方似真要恼了,蔺远近见好就收,立马道:“查查查,小的明日就去查,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您手上。”
秦书冷哼一声,以背相对蔺远近重新躺下,合上了眼,不再理会他。
蔺远近摸了摸鼻子,心下没趣,翻窗掩窗一气呵成,悄无声息地走了。
第4章
夜色沉如水,四下静如霜。
蔺远近足下几个轻点,无声无息便已飞掠出西院前堂。正待继续前行,突然眸光一黯,脚步急顿,身影落在树梢上,厉声道:“谁?”
“要说这轻功功夫和对周遭环境的敏锐度,蔺楼主可真是名不虚传。”路炳章从树后缓缓走出。
看清来人,蔺远近皱眉道:“大半夜的,莫阁主怎么在这儿?”
路炳章冷哼:“怎么?只许蔺楼主半夜会佳人,旁人不能来了?”
蔺远近笑道:“我昼伏夜出惯了,莫阁主几时也养成了这习性?”顿了一顿,面上笑意不变,眸中锐光顿浮,沉声道:“还是说,贵阁接了关于聚雪堂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