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这个文物的输录工作刚好是由她负责,她对输录的相关资料了然于心。比如,宋徽宗赵佶将亲自教导这个少年,亲授笔墨技法;比如,这个少年将以一幅画作流芳千古;又比如,关于这个天才少年年至二十余岁生命就会终止的事。
念及此事,秦书内心徒生怅意。从蔺远近给的调查资料来看,王希孟此时年方十五,距离他完成千古名画随即殒命不过只差几年的光阴而已。
心念一动,自己既知结局,若是筹谋想法,兴许能改变一二?
此念头不过转瞬即逝,心下一阵嘲讽,秦书,你当你来此异世是来做善人还是来普度众生?她要做的无非是尽快看到王希孟绘画完成,至于其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罢。
“那今日赏花,你得到了什么新的启发和灵感?”林倩兮好奇问道。
“尚未。”王希孟挠了挠头,憨憨一笑。
林倩兮心下歉意,自觉是因她的私事而打搅到了众人的赏花之行,立即小声提议着:“今日既然未曾找到灵感,不如找时间我们大家再来一趟?左右这几日都是好天气。”
王希孟连连摇头,解释道:“文书库里诸事繁多,少有出来的机会,今日能空闲出来已是不易。”
林倩兮不解道:“你在文书库里供职?”
文书库,文如其名,就是存放各类税赋档案的库房。林倩兮前年回家探亲小住,恰好逢值季风絮接治一个从事于文书库的友人。听那个友人偶尔闲聊谈及供职生活,只称枯燥无味且了无生趣。怎么看那里也应该是个与绘画艺术毫无关联的行政机构,而她原以为王希孟应该是个宫廷画师,整日与墨客为伍,与绘画打着交道。
王希孟陡然神情拉耸,眉间挟着深深遗憾:“前不久画院的考试没能考上,只好找个能够谋生糊口的事做做了。”
林倩兮见他语气如此低落,急忙宽慰道:“兴许只是发挥失误,你如此热爱绘画,想来考上并不是难事,权当是好事多磨了。”
王希孟眉梢间的憾意虽犹未褪尽,却又有着属于年少独有的不服输的朝气与憧憬。朗而一笑,惆然尽疏,一扫失意之态:“不管如何,我定不会放弃。”
秦书心里却暗道,王希孟最后虽一画成名,但最终也没能如愿进入画院。天意弄人,虽给了他天资,却又给了他太有限的生命。
这一头且是悠闲漫步闲聊。另一头却是愁云满雾。
单起舞自知晓苏苏命殒一事,当机立断果决地停了今日营生,来者不接。又命婵娟坊里的众人各自回房,不得擅出。好歹让此事暂时压下,除了当事几人,旁人一概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何事。
先安了里头,才让贴身女侍悄悄去寻路炳章前来。左右踱步,一阵好等,终是见那二人现身。
单起舞迅速领着蔺远近、路炳章前往苏苏住的厢房处带。
边疾步边压声说道:“昨儿夜里出的事,怪我一时大意。昨儿个花魁竞选,来的客人多了,坊里又是一片热闹,看守苏苏的姑娘一时贪玩图新鲜,给苏苏灌了些药,教她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便偷跑去看花魁竞选了。等她看毕回来,发现竟有男子闯入了她房中,在行……”声音又低了几分,“……。在行男女之欢。”
听到此处,蔺远近、路炳章俱是愕然,不可置信道:“什么?!”
单起舞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看守的那姑娘吓傻了,又担心受罚,不敢告之于我。守在门外不作声,抱着侥幸的心理盼那男子是苏苏的情人,这事好就此掩过。谁知今早那男子突然一阵惊喊,看守的姑娘这才推门一看,看到苏苏……脖子缠着被单,悬在半空中。”
一语未了,三人已行到了命案现场。
第13章
苏苏的尸身已被放了下来,原本就削瘦寡淡的面庞,如今已彻底失去了血色。双目圆睁,死不瞑目,似在控诉这个世界的无情不公。
路炳章蹲了下来,默凝着这个消逝的生命。
蔺远近在屋子里四处寻视翻查良久,一无所获,转头望向路炳章,本想问他可有什么发现,却看见他依旧岿然不动地盯凝着苏苏,怔怔出神,下颌线条紧绷唇线紧抿。
蔺远近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沉手落他肩头:“事情尚无定论,切莫先入为主。”安慰是如此安慰,但他心里此前就早已猜到苏苏是无辜之人,一切不过是路炳章的主观臆断。
路炳章悬游的神思回笼,轻微点头。整理了一下心绪,才开始与蔺远近一齐检查尸身。
蔺远近细看了番死者症状,“确是窒息而死没错,”又检查了下她脖子处的勒痕,“没有两处勒痕,应该不大可能是有人事先将她勒死,再伪造她上吊勒死的假象,这样悬在空中的受力点很难对得上。”
蔺远近站起身来,双手随意叉腰:“我刚也检查了榻上,确实有欢爱后的痕迹。窗户是从里反锁,看守的丫头一直守在门外的话,应该也不会有其他人进出。看来是自杀无疑了。”
路炳章嗯了一声,手支膝盖直起身来,侧头对单起舞问道:“那名男子呢?”
单起舞答说:“我让人将他看押起来了,就在隔壁的厢房。”
蔺远近接问:“那个本来负责看守苏苏的丫头现在何处?”
“单独看押在另一厢房里。”
路炳章垂眸:“那就逐一拷问罢。”
那男子衣衫不整,满脸惶恐地颓然坐在地上,听见开门声,一副惊慌失措之态。见单起舞进来,跪踽着身子爬向她,抓着她的裙角声声求饶,连连哭诉自己昨夜真的只是喝醉了,全然不知床上躺着的竟不是琴儿。
他说他一连数次来见琴儿都屡屡被挡,昨夜来寻琴儿又被单起舞拒之门外,一时心灰意冷借酒浇愁,多喝了几杯,晕了脑袋又借着酒胆寻去了琴儿的屋子,冲动错事。
听至此处,蔺远近、路炳章不约而同侧过脸,目光转向单起舞,无声求证。
单起舞心情复杂的点头,“苏苏所住之处的确是琴儿的房间。这男子此前月月都要来婵娟坊数次,点名听琴儿唱曲。近几日又常来闹着要见琴儿,我恐琴儿不在坊内惹人怀疑,便把苏苏放在她的房里,伪作房里确有人住,对外只称她是近来身体不适。可谁想……”摇了摇头,叹惋道,“谁想竟出了这档子事。”
本是怕留下蛛丝马迹,令人有迹可循而误了路炳章的要事,谁料人算不如天算。
三人遂又去了看守丫头的房里一番盘问,丫头所言与单起舞此前所述相差无几。三人伫立良久,各自心事沉沉。
最终还是蔺远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事已至此,秦书那边还是得与她知会一声,至于苏苏……”
路炳章和蔺远近此时都已确信,那日游船遇见这对母女只是个巧合,苏苏也不是什么被人操纵安排的棋子,不然万万不会等了这么多个日子,琴儿那边还无半点风声。
只是,现下人都没了,苏苏她娘那里如何交差?
次日清晨,一声哀嚎划破秦宅的平静。
昨日还好好的女儿,今日却头悬梁脚悬空,一尺白绫,阴阳相隔。苏苏她娘仰着头噗通跪地,梗着沙哑的嗓子哀嚎却只堪堪发出单音,泪水从那浑浊的老眼中溢出,淌过满脸褶子隐入斑白两鬓,令人不忍蹙看。
秦书赶到时,见此场景,却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她昨夜已然从翻窗而入的蔺远近那里知晓了此事。
如今这幅画面不过是接着一出的偷梁换柱。苏苏此时依旧是自杀,依旧是死亡,只是悬梁背后的真相就此掩埋。
阴雨拥天,连宵风雨重。一霎无端,碎绿催红。春雨绵绵总是缠人不休,徒惹天上人间,一片愁浓,愁绪难收。
雨水敲击在朱红木窗上,化成水迹沿着窗沿蜿蜒而下。路炳章支着脑袋,望得出神。
王希孟伸出手在路炳章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眼神这才聚焦起来,路炳章牵起嘴角对坐在身侧的王希孟无声摇了摇头,遂又垂下眼睑,摆弄着面前的碗筷。
王希孟眉心蹙起:“你最近……似乎心情不大好?是大娘子又为难你了么?”
大娘子便是路府的当家主母,路炳章的继母。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却总是忌惮着路炳章,对他虽谈不上刻薄,但平日里也总少不了冷言冷语几句。
“如阳这几日回了,如芒也不日便回,怎会有空搭理我?”路炳章提起两个兄妹,面上难得一暖。
王希孟有点犹豫地开口:“既然路如阳都回了,为何还见你不展笑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路炳章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一仰而下,却是不答。
王希孟苦笑,自知又问到了不该多问的话题,也就缄口不言了。只是最近,这人遇上的麻烦事仿佛更多了,如同外面春雨,绵绵不断不曾止住。
秦书坐在车厢里,手里拿着帕子不断擦拭着适才上车时被地上污水沾湿的裙角,柳叶眉难得有了幅度,微微皱起。
“这阴雨天的,到底是何要紧事一定要我出门?”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满和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