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侯和柳尚书齐齐坐在他旁边,等医师下去后,才有喟然一叹。
“高祖皇帝时,外戚当权,明德皇后的母家张氏一族权倾朝野,高祖皇帝性温,只能被张家把持着朝政,直到威震大将军进京驻守,这才好了许多。”
高祖皇帝乃是先帝的父皇,也就是梁瑾的皇爷爷,当初张家掌权,大梁一度陷入了混乱,此事并不是什么秘辛,甚至可以说京城百姓中人人皆知。
梁瑾完全不明白长阳侯为何会提起这么一茬,这又和那些黑衣人有什么关系,只能听他继续往下说。
“高祖皇帝子嗣单薄,唯有明德皇后所出的一个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还有淑妃娘娘所出的一个皇子,便是先帝爷,在威震大将军的辅佐下,政权又渐渐回到了高祖皇帝手中,张家倒台,当今圣上这位嫡出皇子,自然而然也就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了,再加上淑妃娘娘其妹和威震大将军有了婚约,渐渐地,先帝爷的呼声越来越高,最后被定为了太子,在高祖皇帝驾崩后登基称帝,只是先帝爷心性至纯,毫无设防之心,他十分信任这位嫡出的兄长,在后来还封其为摄政王,处理国事,当时先帝爷膝下无子,又沉迷丹药长生之术,后禅位给当今圣上,不闻政事,而郡王爷,乃是先帝爷禅位后所出,虽然是先帝爷唯一的一个皇子,但已没了继承大统的指望,先帝爷炼丹自服,不幸中毒身亡后,这些年便一直屈居郡王之位,吃喝玩乐,只欲做个闲散富贵王爷,郡王爷,臣说的对是不对?”
梁瑾听他娓娓道来半日,仍是一团迷雾笼罩在头顶,虽然他对于长阳侯后面那句‘吃喝玩乐,只欲做个闲散富贵王爷’听着有些不舒服,但基本上说的没什么错,遂点了点头,“侯爷所言不差。”
“那如果,臣如今告诉郡王爷,其实当今圣上并非天家血脉,先帝爷也并非是自毒而死,今日这些刺客,乃是圣上所派呢?”
梁瑾张了张嘴,十分不敢信的模样,而后使劲儿摇了摇头,“怎么可能..皇伯父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啊...”
话虽说着不可能,但梁瑾却愈发心惊,脑袋里嗡嗡不停,手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长阳侯和柳尚书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接下来的话由柳尚书来续上了,“高祖皇帝时,明德皇后善妒,肆意残害嫔妃皇嗣,不许别人先她一步生出皇长子,但偏偏天意弄人,明德皇后被查出不孕之症,为了稳固自己地位,在张家的帮助下,假孕十月,再从宫外接进来一个男婴,充当嫡长皇子,这就是当今圣上,而张家倒台,先帝爷登基后,当今圣上就开始筹谋,他给后宫所有嫔妃都下了药,致使所有嫔妃都生不出皇子,再派方士前去诱导陛下,以长生为由,引陛下荒废朝政,痴迷炼丹之术,待到禅位后,再在丹药中下了毒,让先帝爷名正言顺的驾崩,这一切安排的天衣无缝,可偏偏,出了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就是郡王爷你。”
梁瑾觉得嗓子干哑异常,吞了一口唾液后,道:“因为我的生母并非是宫妃,所以没有被圣上下毒,这才在禅位后有了我,是吗?”
柳尚书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圣上千算万算,没算到禅位后先帝爷会一时兴起,去宠幸一个女官,那女官又恰好有了身孕,为了事情不暴露,他便串通好顾太妃,让她假孕蒙混,再把女官所生之子,也就是郡王爷你,抱到膝下抚养,嘱咐顾太妃,要从小以捧杀之法教养长大,这些年,郡王爷也不负所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但郡王爷近来却屡出奇事,一下子有了上进心,又解决了难民,让他坐立难安,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背后又有人相助,想夺回皇位,今日你在顾太妃跟前说了身世一事,想必王府中他的眼线立即就报回了宫,所以今夜才有杀手要来取你的性命。”
一波又一波惊涛骇浪后,梁瑾面色惨白如纸,他怎么也无法相信,从小待他这样好的皇伯父,竟会是杀害他父皇的凶手,但想到那日再皇宫中,难民一事时,皇帝的种种异常举动,以及他被卸了职权,又都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这几日翻来覆去想不明白的事,背后竟然牵连了这么多皇室秘辛。
他想起,上一世自己莫名其妙的死因,十有八九就应该是皇帝的手笔了,原来他至死都不知道,杀了他的人,居然是他从前如此敬重的皇伯父,大梁的国君。
艰难抬起了头,他看着眼前两位浸淫朝堂多年的老人,问道:“这一切,你们都知道,为什么没有公之于众,为什么之前都不告诉我,又为什么,要选择现在把这些都和我说?”
长阳侯默然片刻,后道:“先帝待我和柳尚书情深义重,此事也不是我们故意瞒而不报,但,又能报给谁?朝堂如今都是他的天下,报了又有几个人会信?所以我和柳尚书在很早的时候就约定下来,如果不危及你,此事我们就守口如瓶,装聋充哑,只要能护你一世周全,至于为什么现在把这些和你说,是因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下他已经起了杀心,日后只会比这更甚,你如果不能将他取而代之,恐怕今夜的事只是一个开始,郡王,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们没有退路了,没有退路了。
梁瑾头脑一片混乱,不顾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使劲撑着头额,极其痛苦的模样。
半响,他才抬头看向一直默默无言的钟子明,问长阳侯,“那子明呢?”
长阳侯道:“他是臣放在您身边的,从来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保护您的安全。”
一个被京城人叫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子弟,一个在万花丛中过,招惹风流的好兄弟,竟然只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到头来,真正混账,一事无成的,只有自己。
他惨然笑了笑,“早听说了长阳侯家几个公子个个了得,本事出众,大公子更是手握一方重兵,怎么会只有子明是个只知酒肉的纨绔,这些年,侯爷费心了。”
长阳侯连说不敢,“郡王是先帝爷留下的唯一一个血脉,臣万死也要保全郡王。”
柳尚书也起身道:“柳家起于微末,若不是高祖皇帝及时拉了一把,恐怕早就死在了张家的污蔑之下,先帝爷更是视为肱股,臣此生只认一主。”
“你们叫我去和他争,我该拿什么争,如今坐在那个皇位上的人是他,怎么会是说换就能换的,就凭他出身不清不白,而我却是先帝爷的子嗣吗?到时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侯爷也说了,他今日既然已经痛下杀手,往后只会更甚,倒不如让他将我一刀了结的好,再省得连累了两位。”
梁瑾说着,闭上了眼,倒真是毫无求生的欲望。
钟子明隐约猜出来大概是因为蒋含娇的缘故,遂露出了笑,和他说,“郡王此言差矣,倒也不是没有法子,郡王只管将今夜的事原原本本和皇宫那位说,再诉个苦,装个糊涂,先放松了他的警惕,再徐徐图之。”
梁瑾抿嘴扭头,“放松警惕?该怎么放松,拿什么放松他的警惕?他会信吗?”
钟子明脸上笑意不减,“郡王的相思,便是最好的放松警惕。”
登时,梁瑾从椅子上跳起来,眸中一抹深色,“你什么意思?”
钟子明道:“圣上想看见一个纨绔,那您就做给他看,一个为情痴迷的纨绔,在圣上眼中,比什么都更让他放心。”
周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梁瑾眯着眼,“你是要我拿她做局?你可知此事若是把她牵扯进来,一旦失败,她会怎么样吗?”
钟子明屈身垂首,“那郡王可知,打从金陵开始,圣上的探子就一直盯在了蒋姑娘身上,您不愿拉蒋姑娘入局,殊不知在您为她挡了那一刀开始,就注定她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一时间,整个房间只剩下钟子明那一句‘不能独善其身’回荡。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从一出生,就被人安排好了命运,每走一步,都是在预料之中,就连和他接触过的人和事,也都因为他,被人在暗中审视着,主宰着。
那么,他和蒋含娇的上一世呢,上一世在他不情愿的情况下,蒋含娇顺利进了王府,做了承安郡王妃,这其中,又有多少是顺其自然的?
包括婚后的种种不如意,再到最后她的香消玉殒,是否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推波助澜,俯览尽收呢?
思及此处,他不由脊背一阵发寒,这一夜,梁瑾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人生。
天蒙蒙亮,城门上阔钟敲响第三声后,四方下锁,有起早市的已经出门赶货,但更多的还是在继续沉眠好梦。
门外咚咚咚响起敲门声,守门的婆子揉了揉惺忪的眼,从罩房出来,拢了拢披着的外衣。
“谁呀。”
门外无人答话,婆子难免嘟囔起来,“这个时辰,谁大早上不睡觉跑到别人家来。”
她一壁说着,一壁下了门闩,却在开门的那一瞬间,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外头数十个穿着统一宫装的宫女太监,站成了两排,各自捧着呈满珍稀珠宝的漆盘,低眉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