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轻轻闭了下眼,眉眼间有片刻的疲惫和脆弱。但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方才那些都仿佛不过是姜予辞的幻觉——他依然在笑着:“田将军尤善守城,卫将军则善进攻。若是战事胶着,只怕大秦会让南绍以南面为突入口,长驱直入——毕竟西面有我守着,不好进来。而南面虽说有天险……但一旦战况僵持,翻山越岭,也不过需要多些时日罢了,更何况,借着长山一脉,他们可以直接深入北昭境内,连攻城掠地的功夫都省去了不少。”
彼时她微微颤抖着揪住燕华的衣袖,仰起头注视着他,连声音也是发着抖的:“燕华,我,我有些害怕……”
而他温柔地俯身抱住她,衣袖间还有方才染上的安宁香气:“不怕,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只是在背过身的那一刹那,燕华的眼底满是担忧。
只是姜予辞也不曾想到,燕华的设想成真的那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事到如今,她只有尽力而为。
他在前线为家国浴血奋战,她就在后方,护他这一国百姓安康。
第63章 潼古
韩子儒围晏康城已有十日。
自那日城墙上一番对峙后, 韩子儒便不知为何, 面色铁青地率着兵众回了营寨。之后整整十日, 南绍大军再没有什么动作。晏康城里一切如旧, 甚至连市集都依然开着——但也只是看着如旧罢了,道路上来往行人行色匆匆,人人皆是一副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
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
身在国都, 自幼长于天子脚下, 除非是有叛军作乱, 否则晏康城的百姓大多一生都不会经历什么大的动荡乱事。前些日子他们还只是为大秦南绍的攻打而忧心,只是比起哀鸿遍野的边关百姓来说,多少有几分隔岸观火的高高在上的怜惜。
哪曾想,一转眼南绍大军便如同天降一般, 将这晏康城团团包围。一时间, 人人自危。
李贵的闺女念叨了好些日子,想吃街口张老头家的豆花儿。想着外头的南绍大军,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那个继续吃豆花的福气, 李贵翻来覆去了三四日, 总算狠下心肠, 起了个大早到了街口张老头的摊子前。
清晨的天还蒙蒙亮着, 石墙边上已经支起了一方小摊,乳白色的袅袅雾气在空中蒸腾缭绕,带着点点暖意。摊子是张老头一个人的——原先还有个张老婆子和他一道忙里忙外,可惜啊,年前已经去了。现如今, 这摊子就只靠张老头一人操持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时候去了,没准也是件好事儿呢。
这个念头刚刚浮上来,李贵就不由得啐了自己一口,嗐,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这种东西也是能随便瞎想的?
这两天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念头真的是越来越多了。
沿着这条街走,隔着重重屋宇,能看到远处灰白天幕下巍峨高耸的城墙。从前李贵总嫌这墙不好,太高,太大,挡光又挡景,碍事的很,而且看着就让人心里头不舒服。
威压太重。
但现在李贵却总喜欢盯着它瞧。这么高的城墙,看着就让人安心。
李贵瞟了几眼城墙,又赶紧低下头,加快了步子走到张老头的摊子边上,闷了声音:“两碗豆花儿。”
“诶,好嘞!”一如既往的沙哑的声音,只不过往常听来总带了几分喜悦,哪怕声音哑得像磨砂纸,也总能让人觉出些轻快;而现在却沉得像西曲寺那口敲不动的钟。
张老头慢慢吞吞地开始收拾。天色尚早,甚至有些太早了,小小一条街上,连半个行人都看不见。
“听说了吗?”张老头一边拾掇,一边用一口沙哑的嗓子压低了声儿,神神秘秘地同李贵说,“西街董老爷家,出事儿啦!”
李贵神色微动:“怎么了?”
“啧,还不是看情况不妙,收拾了细软想开溜。听说啊,是找了个南绍兵头头,塞了这么个数。”张老头一只手比划了个八,又朝文安门的方向努了努嘴,“喏,连夜从那儿走的。刚出城没两步路呢,一家子老老小小,全叫南绍兵给捉了去,听说啊……”
张老头凑得更近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了:“都叫人给杀咯!”
李贵眉心一跳。
张老头大勺一捞,咧嘴一笑:“豆花好了!”
天光乍破,金芒洒落云层,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花被放在手上,带着熟悉的人间炊烟味道。
李贵要给女儿买她心心念念的豆花。
这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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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拣枝又来来回回地踱了两步。
姜予辞被她转得头晕,揉了揉因为看卷宗而发胀的脑袋,瞥了她一眼,有几分无奈:“拣枝,别转了。”
说来拣枝平素也算得上沉稳,只是如今头一回遭逢这般大事,难免有些慌乱。听得姜予辞的话,她停下步子,转身看过来。
姜予辞挥退了伺候的宫人,此刻大殿中只有她们二人,拣枝便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忌,直接上前两步,压低了声儿问道:“娘娘,当真是……摄政王?”
最后几个字有些吞吞吐吐的,明显拣枝还没缓过神来。
是啊,怎么会是他呢?
怎么会是一向为国尽忠的韩家,是梦中前世那马革裹尸还的韩小将军呢?
姜予辞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在刚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希望过,这是假的。
可是燕华不会诓她,他手中的密信更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拣枝沉默了。
过了片刻,她才嗓音有些发涩地再度开了口:“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虽说如今晏康城里除了氛围紧张了些,旁的看起来还一如往常。但是实际上,哪怕韩子儒没有任何举动,晏康城也终会走到尽头。
毕竟,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况且,晏康城的大部分储备粮食,都放在邻近的、已经被韩子儒攻下的天佑。
而燕华远在千里之外。
“娘娘!娘娘!”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吓得连通报都忘了,只带着哭腔喊,“南绍军队动了!”
——更何况,韩子儒当真会没有任何动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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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苍野茫,辽阔无垠的旷野上,风拂草浪,泛起一波一波的碧色。
若是从前,当草被风压弯了腰的时候,必然能看见星点错落的褐白二色,那是这片草原上悠闲漫步的牛羊。但此时此刻,在阴沉沉的天幕下,是两国大军的对峙。
今日尚无战争,但是待到入了夜,却是人人枕戈,唯恐秦军夜袭。
主将大营中,灯火仍明。
燕华坐于案前,久久凝视着手中已被攥出道道折痕的八百里加急书信,长眉深锁,神情晦涩。
韩子儒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
不知予辞现在怎么样了。她会不会害怕?她会不会慌张?王太后会不会借着她的身份为难她?
燕华的心忽然被揪得发疼。
他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和大秦耽搁这么多天!若是早些回去……若是他早些回去……
那双漂亮的,从来对姜予辞盛满了笑意的瑞凤眼里,满是狠戾。
燕华轻易不动怒。
这一夜,主帐的灯火亮到了三更。
燕华一边端详着地图,一边在纸上落下了最后一行字,终于搁笔道:“来人,打水。”
一旁伺候的徐智诚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出去吩咐人抬了水进来,服侍燕华洗漱。
这些日子太过操劳,燕华刚刚躺下没多久,便陷入了沉睡。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他便该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清晨。
然而梦境中,霎时火光冲天!
北昭元熙六年,冬。
“近日南面起了一伙叛军,领头的自称是前南绍的韩小将军,打着复国的旗号大肆招拢那些心怀不满之人……”
香炉里袅袅烟云升起,缠绵于笔墨书砚之间,清雅而令人心生安宁。高座之上,青年帝王神情淡淡,宽大的龙袍下是挺直的背脊。
徐智诚禁不住偷偷抬了下眼皮。
从前皇上哪有这般认真的作派?还是琉璃锁姑娘去了之后……
这个念头刚刚浮上来,徐智诚就赶紧给自个儿掐住了。
宫里谁人不知,一年前的冬日宴上,刺杀皇上的那位琉璃锁姑娘是这宫中提不得的禁忌。只不过,还有些年纪轻的小宫女爱琢磨这些个东西——毕竟那位姑娘,是真真儿有几分传奇。
身为豫王送进宫的刺客,竟然赢得了向来不近美色的皇上的喜爱,还亲自赐名琉璃锁。要知道,哪个宫女不是两个字的名儿?纵使有三个字的,那也是带了姓的,哪有这么个“琉璃锁”的叫法?
可皇上偏偏给她赐了这么个特殊的名儿。可见,是有那么些许上心的。
但小宫女们琢磨来琢磨去,谁也猜不透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若说不上心,怎么会赐这么个特殊的名字;若说上心,又怎么会起个像是玩物一般的名儿。
若说不上心,怎么会日日夜夜带着身边;若说上心,怎么会在发现她是刺客之后当机立断,押下去赏了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