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上,风吹旌旗,猎猎作响。
底下的南绍士兵又来叫嚣了。
李贵握着□□守在城墙上。暮夏时节,一身厚重的盔甲穿得他汗如雨下,连呼吸都粗重了不少。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连握着枪的手都有几分颤抖。
他不敢往下看,他怕见到那些铁甲铮亮的南绍士兵。
——他会不会死?
李贵想过自己的很多种死法。病死的,累死的,老死的,甚至想过自己会不会在街上冲撞了贵人,被活活打死。
却从没想过他可能会战死。
晏康城中,天子脚下,战火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燃烧到这里?再说了,还有京城护卫军和邻近的守备军啊。
可它就是来了。
接过战甲的时候,李贵的手比现在抖得更厉害。夏日里被穿过的铁甲还带着一股子酸臭味,李贵忽然觉得手下触碰到了一片粘腻,他低头去看,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尚未干。
李贵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他完全不敢去想,这究竟是什么。
他强压着自己的思绪,哆哆嗦嗦地穿上了战甲,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武器,哆哆嗦嗦地随着前辈,往前方那堵高大厚重的城墙走去。
身后是女儿稚嫩的嗓音,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
李贵没敢回头,怕自己心一软,就不愿去了。
——他如果不拿起这些东西,或许便是晏康城破,或许他的女儿,命运就会被改写。
为了女儿,即便是战死,也没有什么。
李贵哆哆嗦嗦地,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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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城破
——姜予辞不知道, 自己还能护住这晏康城多久。
她一次又一次地用计退敌, 可韩子儒却能一次又一次地收拾兵马再来。她派出的试图向守备军求援的小队一次又一次地被韩子儒无情斩杀, 分明距离不算太过遥远的守备军却因为没有她的吩咐而不能擅自行动。南绍大军重重包围之下, 晏康城真真正正地成了一座孤城。
城墙外的叫嚣声一阵高过一阵,听的姜予辞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可燕华……他远在边疆。
她如今没有人可以依靠。
姜予辞环顾四周,将士们的脸上混合着血迹和尘土, 脏兮兮得乱作一团, 几乎狼狈到了极点, 但每个人的眼神都无比坚定。
……坚定,而绝望。
南绍大军又一次开始冲击城门。
她的双唇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周围是一片死一样的安静,田将军和卫将军沉默地守在她身后,城外的喧哗叫嚷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悠悠传来, 模糊而不真切。
“田将军, 你领五百兵士暂守西和门,另请城中百姓熬煮热油, 尽快送来……”姜予辞轻轻闭了下眼, 再度睁开的时候, 她仿佛已经恢复了往日里平静而沉稳的模样, 有条不紊地开始吩咐。只是,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这会儿有多害怕。
燕华,燕华。
姜予辞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心底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叫喊声, 她捕捉到其中似乎有熟悉的字眼,下意识地倾耳细听:“清宁公主!南绍大军恭迎公主殿下!”
竟是一队南绍士兵在外头叫嚷。
姜予辞心头一震。
还没等她多想想南绍士兵,或者说,韩子儒究竟想干什么,她便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北昭将士中小小的骚动。
——说到底她是南绍出身,如今南绍北昭争锋相对,她这个和亲公主便是首当其冲。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只怕早已被软禁起来,再接触不到半点儿消息,甚至可能被人磋磨。而现下她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一声令下将士悉听,不过是因为手中这块虎符,不过是因为她已经成了北昭的皇后。
不过是因为燕华对她的爱重。
姜予辞咬了咬下唇。此刻她没有那么多功夫去仔细地思考权衡,当务之急便是先稳住这些守城的将士——她甚至已经隐隐约约听见了身后人的窃窃私语:
“诸位将士,本宫虽是南绍出身,但如今也已是北昭的皇后,知道忠义二字该如何写,断不会做出这等叛国的肮脏事!更何况,如今南绍领头的韩将军囚禁南绍帝后太子,自封摄政王,如今的南绍早已不是本宫母族所治,本宫怎会甘心同韩将军合谋?”
见士兵神色松动,姜予辞再度加重语气,一字一顿:“若晏康城破,本宫定当与城中万千百姓同生共死!”
一番发誓后,士兵们看着总算是暂时放下了怀疑之心,随后依照她的吩咐纷纷抱拳离去。
姜予辞长长出了一口气,但背脊依然绷得僵硬,丝毫不敢放松下来。
她今日从宫中出来,于外城坐镇指挥,为的就是尽快得到一切消息,排兵部署。
一个又一个小兵被传进屋子,一条又一条消息被递上她的案头。
南绍士兵冲击城门了,南绍士兵开始攀爬城墙了,南绍士兵被热油泼下去了,他们开始拿圆木撞城门了,城墙上的守军受伤三个,阵亡一个,南绍弓箭手就位了……
姜予辞越听,唇便抿得越紧,眉头也皱得越厉害。
但她什么别的都没有说,只是一件一件地吩咐下去。
守城门,泼热油,弓箭手准备射击冲撞城门的敌军,安排大夫为受伤军士进行紧急包扎……
“城门要破了!”
外头忽地传来一个小兵的高呼,惨烈绝望得像是哀嚎。
姜予辞猛地站起身来。
连日操劳,她面上多了连胭脂水粉都遮不住的疲惫,将士们在最初的惊艳过后,也被一日复一日的战事磨得失去了对这些的关注。但当她起身的时候那一袭红裙裙裾微晃,暗香浮动时,人们才惊觉她还是那样美。
静水流深,桃枝剪影。
南绍第一美人。
只是此时此刻她低眉敛目,神情木然到近乎没有表情:“我去城墙上看看。”
她身后的拣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阻止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姜予辞就已经快步出了屋子,转瞬就消失在小院中。
拣枝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要追上去。但刚追到院门口,便失去了姜予辞的踪迹。
姜予辞走得很快,快得甚至有些不正常。
她什么侍从都没带,谁也没反应过来,一路上便只有她一个人。
她步履匆匆地掠过了路旁哀嚎的乞丐、不知哪家店铺前哭天抢地的商贩、收拾细软收拾得兵荒马乱的宅院、门口屋中放满了受伤军士的医馆,一路走到城墙下。
令牌在那小兵面前一晃而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清瘦窈窕的女子就已经一转身上了台阶。
姜予辞踏上石阶。
城墙石砖斑驳,上面有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
百年北昭。
她是不是命格不好,专门误国?前有南绍,今有北昭。
姜予辞一时竟然有点儿想笑。
她一步一步走上城墙。
面色比她疲惫得多的守城军士看到她的时候面露讶然,犹疑着想要俯身行礼,被姜予辞摆手制止了。
她抬眼看去。
这处城墙的这个角度,刚刚好能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城门,门前一大批的南绍将士。
……和千军万马中,正在仰天大笑的韩子儒。
他如今看起来,这样陌生。
她真的有这么好?好到让他不顾南绍国力和未来,拼尽一切来攻打北昭?甚至,还用的是这种深入敌国的自杀式打法。
可哪怕他的的确确打不下北昭,他也即将要打下晏康城。
他即将心愿得了。
姜予辞攥紧了袖中玲珑小巧的匕首。
那是燕华在给她虎符的同一日交给她的。
熏香悠长,少年的眉眼温柔似水,仿佛盛满了人间瑶池月色,他手中的匕首小巧而精致,刀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小小一个“辞”字。
他笑得像是三月春风拂过江南岸:“喏,我亲手做的,给你防身。做得不好,可不要嫌弃啊。”
顿了顿,他忽然掩饰一般地轻咳了一声:“当然……刀鞘不是我做的……我还没学会刻那么复杂的东西。不过那个’辞’字是我刻的!等我以后学会了,我再给你做个刀鞘!你想要别的也行!”
说着说着,那白玉似的耳垂就染上了傍晚天边的胭脂色。
一室灿烂的昏黄,霞光绚丽,宛若打翻了的石黄与朱砂,是丹青手兴之所至,肆意泼洒。
刀鞘上的宝石折射出熠熠光辉,他白皙的指也带上了几分暖意。姜予辞与他对望片刻,忽地笑了:“好。”她接过匕首。
风吹珠帘动,日照菱花窗。
姜予辞的唇上,染上了一点苍白的笑意。
她摩挲了一下袖中的匕首。
那上面……还有燕华亲手给她刻的“辞”。